第59章 雲泥
第五十八章
Fiona的離開比到來更加利索, 幾天後, 來了新的替代者,童延的耳朵旁邊,再沒有人提起她。
女人離開的次日, 這個城市迎來入冬后的第一場颱風, 這場颱風來勢洶洶, 只颳了一天。這一天過去, 聶錚別墅再次恢復往常的寧和。
只是,平靜后的清晨,童延眼光朝院子里瞟過去,庭院里滿地殘枝敗葉。終究,不是風過無痕。
聽到聶錚一聲輕咳, 他才回神, 立刻把注意力拉回來。
寬大的寫字桌後邊, 聶錚眼光依然垂視著桌面,「接著說。」
對!接著說。
童延繼續跟聶錚說他的新戲的故事, 這部戲的名字叫《蒼龍角》。
他乾脆把小說丟一邊, 說他自己的角色, 「石六斤是個賊二代, 這馬匪頭子的兒子在親爹一命嗚呼后, 帶著灘上兄弟繼續做劫道的勾當,那一幫大老爺們吧,看著前任當家的面,倒還算聽他的話, 但總是讓他有那麼些不痛快。」
聶錚是個不錯的聽眾,聽到他賣關子,雖然沒說話,但抬了下眼皮示意他繼續。
童延笑了聲,「倒不是因為別的什麼,石六斤這馬匪頭子,偏有個比姑娘還俏的長相,人家背後都說他是白羊灘上的一朵花。還有不怕死的爺們敢打他的主意,他暴脾氣一上來就把人胳膊卸了一條。」
年輕的馬匪頭子,特質是俊俏,又俊俏又暴躁。
聶錚眉頭壓下去,眼裡卻漾出淺薄笑意,「這角色很適合你。」
可不是?跟馬匪頭子不同,童延挺喜歡人誇他模樣好,被聶錚誇則格外不一樣。
但到了今天,童延對角色的關注要是還停留在這層表皮,就真是淺薄得對不起人了。
於是,他也沒多談石六斤的美貌,接著往深里說:「所以,故事開始的時候,石六斤的人生方向是相當不明確的,人家覺著他像個姑娘,他總不能把每個人都殺了,於是盡做些讓自己看起來挺爺們的事兒。他每每出去做活計,騎馬持刀跑在最前頭,這還不算完,白羊灘附近的幾個驛上,到處都是他的姘頭,從窯姐兒到小寡婦,什麼都有。」
行,年輕俊俏又暴躁的馬匪頭子,還是個浪蕩子。
聶錚不太想讓注意力停在浪蕩兩個字上,「有什麼轉折?」
童延在腦子裡組織一下措辭,「本來劫個道喝個花酒,他帶著一幫兄弟日子過得還算順當,一直到他遇上個從外邊流落來的孤女。」
「白羊灘風沙大,附近驛上鎮上,天一黑,外頭就只剩下在夜裡謀生計的,不是盜就是娼。石六斤喝多了酒,把走在路上的孤女當成窯姐兒給睡了。」
聶錚領會過來,「強jian?」
童延說:「他喝得迷迷瞪瞪,把那孤女當成了個跟他相熟還愛玩欲迎還拒的暗娼門子,哪知道自己睡的是個良家女。那還是1938年,人家孤女本來是個小戶小姐,家敗了,吃盡苦頭才逃到那兒,被他這麼一睡,連跟他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了。石六斤殺過人是沒錯,但把一女人弄得要死要活就是另外一回事,只得把人帶回去,當天擺了一頓酒,就算是娶親了。」
「那姑娘應該是避戰亂逃過去的,戰亂時期,小民都不算人,那一條命能活下去才是根本。孤女在土匪頭子栽了一遭,但那婚一結,也算是給自己謀到一條活路,於是沒多久就安心跟著石六斤過起了日子。」
《蒼龍角》這部電影主要說的是尋寶,片名正是傳說中埋葬寶藏的地點,極端兇險,百年間有心發這筆財的全都有去無還。
這小說聶錚只看了個開頭,卻不知道石六斤這條配角支線的劇情,直接問:「那他怎麼會冒險去蒼龍角?」
童延立刻回答,「他老婆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心裡又不安生了,那本來是個書香人家的小姐,哪看得慣石六斤做殺人越貨的勾當,一心勸著馬匪向善。做過一年多的夫妻,石六斤耳根子對老婆到底有幾分軟,還真生了金盆洗手的心思,可跟著他的兄弟們得安置啊,所以他就去尋寶了唄。」
這一段,作為配角的背景,在電影里也就是用一兩句台詞帶過去,但放到書里,寫的是相當詳細。聶錚一聽,再想想這書前言里表述的中心,大致猜到了全部的劇情,這漂亮的馬匪頭子最初漫無目的,隨後逐步找到人生方向。
在尋寶過程中,馬匪頭子遭遇日本間諜、漢奸的無恥利用和迫害,權衡利弊與前來尋寶救國的抗日義士走到一邊,見識過侵略者的殘忍,小情變成大義,最後為那一筆救國財獻祭自己生命的同時,也升華了人格。
立意不錯,聶錚說:「好好演。」
童延睜大眼睛:「那當然。」
看似多餘的一句話,事實上是在給談話作結,將近年底,每天被送到聶錚面前等著他過目批示的東西數不勝數,兩個人坐在同一個屋子裡,各忙各的,也是件挺愜意的事。
聶錚微微一笑,眼神再次回到電腦屏幕。
童延目光落在劇本上,笑意卻逐漸收住。
翻到的這頁,正是馬匪頭子手下的兄弟跟他分道揚鑣的一幕。
他盯著那段台詞:「當家的,咱們就是土匪,哪有土匪不劫道的?有這女人在,我王老疤子跟你是跟不下去了,今兒喝了這杯酒,咱們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童延眼睛被燙到似的,趕快把這一頁翻過去,別問他為什麼,他想到了Fiona離開的時候。
《蒼龍角》這一整部電影,七八個主要角色,要說他最討厭誰,非馬匪頭子的孤女老婆莫屬。這女人,雖然從客觀上來說對石六斤尋找人生方向起正面作用,但也實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一個土匪頭子,手下兄弟被她折騰得挨個走光,哎……拉倒,還是別想了。
他眼睛轉向窗外,樹下和草坪上,凋敝一地的殘枝爛葉還來不及收拾。
聶錚八點半才出門,房間里很安靜。這安靜照說還能持續四十多分鐘,可幾分鐘過去,一陣鈴聲突兀地響起來。
童延下意識地追著聲音的方向望,聶錚已經拿起手機。男人落在手機屏幕的目光頓了一瞬,隨後又朝他瞟一眼,起身,按下接聽,接著電話,踱到了另一個窗子邊上。
童延能覺察到聶錚臉色冷肅,這電話說的想必是很重要的事。
事實上,這電話不僅重要,還急。
打電話的是他外公身邊的人,確認聶錚方便說話后,那邊人交待:「昨天日子不吉,大少爺耳聰目明啊。」
聶錚眼色迅速轉沉。
昨天是趙老爺子例行身體檢查的日子。不吉,這就是說老爺子身體的確出了問題。處在趙老爺子那個位置,生病可不只是家事,這消息稍微處理得不好,幾個小時后股價就能見真章。兒子不肖,趙老爺子眼下也是往死里防了,所以就算聶錚有心關注,昨兒也沒聽到真相,只是不知道這個密不透風的鐵桶究竟是從哪被他大舅撕開了一條口子。
既然他大舅刻意留心這件事,順勢利用完全可能,他兩個舅舅都不是顧大局的人,眼下都被趙家家產弄紅了眼,為爭權奪勢,什麼都做得出來。
這不是重點,重點在於,現在趙老爺子身邊人把消息放給他,就是說他回去,能用最不動聲色的方式解決危機。這是不是趙老本人的意思也不重要,聶錚說:「我知道了。」
講情分,趙老爺子養大他,替老人做點什麼是他應盡的孝道也是他的責任;說利益,他的根本眼下還跟趙家相關。
他跑這一趟是理所當然。
聶錚掛斷電話,叫來女秘書,迅速做了安排。女秘書確認,「兩個小時后出發?」
聶錚說:「是。」
童延在一邊目睹了全部,被這突然拉快的節奏弄得連心跳都急促起來,等女秘書出去,問:「發生了什麼事,你現在就去那邊?」
這其中從大到瑣碎的利益牽扯,仔細掰扯得說一個小時,而且還涉及不能外傳的私密,尋常人知道私密未必是好事,所以聶錚只作簡單解釋,「發生了挺嚴重的事,我上午過去,最早明天回來,待會兒就沒法送你了。」
《蒼龍角》半月之後才開拍,但童延得跟著古老頭提前半月到西部體驗生活,就在今天下午出發。
童延一怔,聶錚說事情嚴重,那就一定是嚴重,相比之下,他這點事算得了什麼。
他很快回答:「我沒關係,你……」
你怎麼來著?
童延突然意識到,聶錚的事兒他豈止cha不上手,因為不明白,他簡直連說個吉利話都找不著準確方向,腦子囫圇著轉了圈,才把話說完:「……你忙你的。」
這一年的冬天,聶錚前後往趙老爺子那跑了兩趟,都是前一天去,次日回。
不過這事兒對童延倒是沒多大影響,他和聶錚一貫聚少離多,即使聶錚一直待在家裡不出門,他人在西部,兩人也見不上面。
轉眼,春節在即,《蒼龍角》已經開了機。
做演員,拍戲跨年是常有的事兒,這一年的除夕,照說童延是應該在外景地過的,可想著遙遠的南方城市還有個爹不疼娘不愛的人,在簽演出合同之前,他特意央著鄭總監給他把三十和初一的檔期空出來了。
也就是說,按統籌老師的安排,這兩天,劇組沒他的通告。
三十清早,童延收拾東西,從外景地奔赴二十公裡外的省城,算是要留給聶錚驚喜,這事兒,他夥同鄭總監和小田,事先沒讓聶錚知道。
車進省城市區,天還沒亮,但已經到了男人晨起的時間,他給了聶錚一個電話。
電話接通,聶錚那邊很安靜,瞧著表,童延估計男人還在房間,笑著說:「我猜你正準備下去游泳。」
這是聶錚素來的習慣,用不著猜,他就是逗個趣。
但聶錚說:「你猜錯了,我今天去老爺子那,一個小時后飛機起飛,我現在正準備出門。」
沒算準這一出,童延笑意立刻凝住。
聽見聶錚問:「你起了個大早,今天通告還那麼緊?」
連著好些日子都是天乾物燥,他嗓子有點兒疼,但還是笑了聲,「可不是?他們正搭景吶,我這就是想先跟你說聲,除夕快樂。」
等他這電話掛斷,小田轉頭小心瞧他臉色,「小童哥,機場到了。」
這時候,車已經停在航站樓門口,小田這是提醒他全副武裝。
童延果斷把手機揣兜里,說:「你自己回去吧,待會兒我跟車回外景地。」
聶錚不在,他不用跑這趟,回去就真是落單了,劇組至少還能有幾個人陪他守歲。別說童艷艷,童艷艷跟著老公到北方老張兒子那去了。
他留在劇組,助理哪能真走,而且小田情況跟他差不多,「別,那咱們就一塊兒去劇組過年,我爸媽都去了三亞,我回去才是耍單。」
於是,真下車的只有後來的那個小助理,童延和小田原路折返。
這是除夕當天,西部本來就不算繁華的省城,街上店子都關了門,路邊行人行色匆匆。
車開出城外,放眼望去,濃雲密布的蒼穹之下,光禿禿的黃土地一直蔓延到天邊,更是,別有一番荒涼。
小田說:「要下雪了。」
西部冬天降水少,但天氣預報還真播了這天有雪,童延嗯了聲,這一場雪落下來,怕是幾天都不方便出來了。
可能是在車裡悶得太久,童延頭有些犯暈,開始靠著椅背養神。冷不丁的,他腦子裡突然閃現齣電視上看過的、南亞那個熱帶島國的迷人風情,那是聶錚長大的地方,那樣迷人的土地和海洋,會不會最終把聶錚留住?
沒多久,到了外景地,劇組那邊正吆五喝六的準備開始今天的拍攝。
饒是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童延平時披個軍大衣往棚子裡頭的避風處一縮,也不是熬不住,但這天,他真是骨頭縫裡都在朝外冒寒氣,凍得渾身發抖。沒他的通告,他看人拍戲,好不容易熬到中午。
應了天氣預報,中午,北風夾裹著雪花,呼嘯著落下來。童延頭疼欲裂,實在撐不下去,跟人打了個招呼,帶著小田回了住處。
外景地的小賓館條件也十分簡陋,但有暖氣,至少比外頭暖和些。童延把小田支走,吃了顆感冒藥,把自己縮進了被子里。
他這一睡就是昏天黑地,被電話驚醒時,天已經黑了,外頭的鞭炮聲聽起來很是熱鬧。
聽見小田說:「小童哥,該起來吃飯了。雪下得挺大,今天的夜戲停了,劇組晚上一起吃飯守歲。」
童延手腳軟得使不上勁兒,也知道自己病了。但在這荒涼的小鎮,大雪天,還是除夕夜,出去看大夫都難,於是他索性沒給人添麻煩,強打著精神說:「你自己去,我剛才泡了桶面填肚子,現在只想好好休息。」
這一通電話掛點,他腦子更迷糊,渾身酸痛,攤在床上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地熬著。
不知道做了幾個夢,聽見有人在床邊說話時,他還當自己是做夢。接著,一片冰涼落在他額頭上,「這麼燙?你早先沒發現他發燒?」
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童延強撐開眼皮。
他眼前的畫面非常模糊,可能又是個夢:本來應該遠在海角之外的男人正俯身站在他床前,還帶著一臉風塵僕僕的倦色。
很奇怪,明明神志恍惚,可他居然看清了細節,男人頭髮上還凝著雪化成的水珠。
接著,他身子被男人強攙起來,轉瞬,毛衣被套在他頭上。
男人低沉的聲線震蕩在他耳邊,聽起來暖融融的,「走,我們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