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小獸

  第二十八章


  有客人在,主人還在床上躺著確實不像樣, 但主人有傷病在身又是另外一回事。


  聶錚抬手示意:「不用起來。」


  童延確實腿疼, 就乾脆沒起來, 望著不速而來的老闆,腦子有些懵。


  這是第二次, 聶錚親自到他房間, 上次找他是說了一段書。


  片刻,聶錚搬了把椅子到床邊坐下, 坐得離童延不算近。


  雖然是為了那天辦公室的事跑這一趟, 但那種事扯開說, 雙方都難免尷尬,聶錚沉默片刻, 眼神掃向床頭, 「那是什麼?」


  童延順男人目光一看。床頭用來墊水杯的是他跟雲星第一次的簽約合同, 前些天鄭總監給他的。


  連忙伸手抽出來, 笑著打馬虎眼:「哈, 沒什麼。」


  雖然換新合同后,這東西已經成了一紙空文,但拿來墊桌子被老闆親眼看到, 真的合適?


  但老闆很顯然已經看到了, 「是份合同?」


  聶錚倒真是好意,鄭總監那人前一段時間在童延身上有多少不靠譜簡直計算不清,既然是份合同,正好他在, 幫著看一眼不算什麼。


  老闆目光如炬,童延只得把東西乖乖奉上。


  聶錚順手接過來,合同頁面上有個圓圓的杯底印,四周還湮出一圈水漬。


  也好,正好不知道做些什麼,給迷途的年輕人一些建議和教導,這點非常實際。


  聶錚把合同翻開一頁,垂著的眼皮抬起來,嚴肅地說:「你當初就不該簽這份合同。」


  童延愣了,「……」你這樣讓人怎麼接話?


  聶錚認真地朝男孩看著,「首先,雲星在你們之前,從沒簽過純新人,你就應該引起重視。第二,簽約金看著不錯,但第一期居然只付給你們五千,後續追付的前提條款那麼苛刻,明顯有問題。最後,甲方義務敘述模稜兩可,變更和解除這一項完全沒有給乙方賦予權利。」


  當時下頭為討好老聶,胡捏出來圈人的全是霸王條款,童延居然就那樣簽了。


  一場騙局,過錯方固然在騙子,可這天下的騙子數不勝數,自己把眼睛放亮些,才是關鍵。


  雖然明知道自己這合同簽錯了,童延還是有些不服,覺得這位果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除了自己也靠不上別人,那會兒不簽就是個群演的待遇,簽了至少能有些指望。」不是他非要上當,跟雲星這樣的公司簽約,對他來說誘惑太大。


  聶錚把紙冊合嚴,看了童延一會兒,「就是靠不上別人,給自己把關才應該更嚴格。」


  指彎抵著鼻子略作思忖,想了個更容易讓小孩接受的說話方式,「你這麼聰明,膽還大,當時真沒法子找個律師免費給你看看?」


  童延什麼特質,一身衝勁,能拉得下臉皮求人。連求門路往聶錚面前撞都做得到,說他沒能耐找個看得懂合同的人,誰信?

  沒有這紙霸王合同,他去夜店賺錢養家還是名正言順,甚至爭取角色時競爭力都更大,畢竟自由身的藝人不需要給公司抽成,利用成本低啊。


  童延自己也沒話可說了,咬住嘴唇,皺起眉,垂下腦袋,手指扎進濃密的黑髮間懊惱地抓了幾把。


  片刻,抬頭小心地瞥一眼對面的男人,「這不都……過去了?」


  聶錚不說話,只是望著他,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淡淡吐出三個字,「陳特助。」


  好吧,沒過去,童延承認自己就是:一遇到好處就他媽暈頭。跟雲星簽約是,被陳特助擺一道也是,陳特助向他出賣老闆的行蹤明明那麼不合常理,但他就真腦門子一熱地全信那人是為他好。


  童延一秒投降,「我改,我以後一定改。」


  他這會兒相信聶錚說這些話是為他好,聶錚不說,這些話不會有人對他說,他沒爹,童艷艷也不管這些。


  銘在骨子裡的東西真是說改就能改?童延急功近利,誘惑面前,非常容易被沖昏頭腦,這種秉性也是拜成長和生活環境所賜。


  聶錚現在毫不否認自己就是個控制狂,他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事:要是,給童延一個不一樣的成長環境,這孩子以後是不是會不一樣。


  由此,聶錚也沒對那個改字發表意見,換了個話題,「要是拋棄客觀條件因素,比如,家境、收入這些,你現在最想乾的是什麼?」


  再次確認自己也有傻逼的血統,童延正煩躁,又被錢字直接戳痛腳,頓時氣笑,「哪有這個假設?」


  聶錚凝視著眼前孩子幾乎綳不住的臉:「做個夢又何妨?」


  童延笑了聲,也不兜著了,「那我就去上個學。」


  這是心裡話,他早就知道自己最好的就是一張臉,可是,錯也錯在以前過度看重這張臉。鄭總監前些日子告訴過他,偶像出身這條路已經不適合他了,他得腳踏實地。


  可說起來打臉,他專業素養連小白花都不如。


  說上學,但現在也只能想想,或許他從現在開始多接戲,賺點錢,最主要是要攢點錢,爭取二十歲那年能辦到吧。別說指望公司,娛樂公司大都提供成為明星的培訓,簽約就默認他是演員,怎麼當好演員,對他來說還是自己的事。


  在老闆面前自曝其短,招人不高興也正常,童延說完等著挨訓。


  可聶錚只是在沉默片刻后問:「你想提升學歷,還是要學點實在的東西?」


  童延一愣,也是,這位好像一直對探討正確人生方向有偏好。


  於是也開始人來瘋:「我要學歷也不能吃,當然是學實際的,要真有錢我就找古宴去。」


  這一瘋,也真是瘋得夠徹底。


  古宴什麼人?三位影帝一位影后的恩師,圈內人稱點石成金。人家甩開了電源學院的編製,自己在家開堂授課,那學費可比大學高多了,還特別挑學生。


  可能是終於對他的瘋狂暢想聽不下去了,他看見聶錚站了起來,「想上學,很好。」


  接著,聶錚給他交待一句好好休息,就這麼走了。


  童延躺在床上好半天回不過神,老闆下來一趟是幹嘛呢?就為教訓他一頓,再聽聽他現階段的野望?


  好像也是,聶錚向來愛教訓人。


  可能是剛瘋狂暢想過,童延想著那些遙不可及的事兒,心裡有些惆悵。


  但也沒惆悵多久,「篤篤篤」幾下敲門聲把他拉回了神。


  腿正疼著不便站,童延撐著身子靠床頭坐起來,應了聲,「進來。」


  門開了,這次來的是聶錚的女秘書。


  童延打了個招呼:「姐姐,有事兒?」


  女秘書找著床邊凳子坐下,沒說其他,從手中信封里抽出一張硬紙片遞到他面前,「這是古老的名片,後天上午十點你上門去見見他,說是面試,但聶先生跟他有些淵源,親自出面打過招呼,他應該會酌情收下你。」


  童延:「……!?」這這這這什麼情況?

  接著,女秘書又拿出一張銀hang卡,「這是聶先生托我送來……」


  童延大驚:「……他要包養我?」


  女秘書扶額:「做夢!借你的。」


  好吧。


  女秘書語氣非常鄭重,「借給你的就是要還的,不算利息,什麼時候還隨你,但一定要還。你有收入,但接下來的花費應該不低,除去家用和學費,開始宣傳之後,雖然表演服裝由公司給你提供,但私服你也不能穿差了,畢竟社交場合多,這是正當支出。有這筆錢,你日子會很寬裕,有些打算可以提前,這樣才能賺更多的錢。」


  童延:「……」


  女秘書又說:「當然,也不強制,借不借也隨你。怎麼,你不敢借?」


  童延就朝那卡和名片瞧著,目光獃滯,「哈哈。」


  女秘書伸手在童延眼前晃了晃。


  但下一秒她就看見,童延眼珠跳動幾下,焦距終於對上她的臉。很快,她手被男孩握住了。


  童延墨黑瞳仁里有什麼在明滅閃爍,「姐姐,聶先生他,相信我能還嗎?」


  女秘書:「應該是吧。」


  童延繼續問:「我以前騙過他,他還相信我能還嗎?」


  女秘書說:「是。」


  童延追著問:「我天生就有黑點,他也相信我能還得起嗎?」


  女秘書嘆了口氣,「他信的。」


  童延追著問得不依不饒,眼睛越來越亮,「我被他拘著,一時也不能出去抱誰大腿,他還相信我能還得起嗎?」


  這接連四個相信,女秘書心裡不太好受。


  片刻后篤定地說:「是,他是個商人,從來不做賠本買賣。」


  當晚,應酬完從會所出來,聶錚簡單交代了下童延去學演戲的事。


  鄭總監聽完,笑了,「你手指縫裡漏點人家就能好好過一輩子,既然動了惻隱之心,給點就好了唄,哎,人家孩子還『伺候』過你一場,說什麼借。」


  聶錚腳步沒停,看一眼映在遠處車窗的流離燈影,又垂眼望著腳下的路,「以後,你跟他打交道的機會多,做什麼都得記住,他才十八歲。」


  十八歲的孩子,面對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塑了一半的筋骨今後怎麼長,一切還是未知。


  平白無故給他一筆對他來說能稱之為巨款的錢,自己惻隱之心固然能得到滿足。


  但對他,真的足夠負責嗎?

  次日晨,豪宅一樓,書房。


  聶先生的平靜日子再次成為過去。


  聶錚一手托著書,就朝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方塊黑字看著,腦袋旁邊還晃著另一個腦袋,「聶先生——」


  男孩清越的聲音聽在他耳朵里,活像嘰嘰喳喳的鳥叫,「聶先生——」


  聶先生,聶先生,聶先生真是頭疼。


  他抿緊了嘴唇。


  童延前幾天一直嫌棄輪椅笨重,但今天為了騷擾他,把本身看不上的裝備都用上了。


  應該是見他沒搭理,又推著輪子繞到他身子另外一側,「聶先生,你為什麼會有古老爺子的名片?你很早就為我去找他了嗎?」


  盡在不言中,不好嗎?聶錚發愁地揉了揉太陽穴。


  童延推著輪椅還靈活得像只猴兒,轉瞬又溜到了他左邊,「聶先生,你為什麼借給我錢?昨天你才說過,遇上好處要仔細問清楚為什麼。」


  聶錚頓時覺得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眼皮直跳,「去做你自己的事。」


  不得不承認年輕就是好,年輕人表達情緒根本不需要遮掩。


  很快,他聽見童延樂顛顛地說:「我太激動了,現在劇本根本看不下去,腿不好還不能幹活。」


  聶錚說:「那就玩你的去。」


  不是才十八歲嗎?花園裡捏泥巴會不會?

  不對,這年紀不玩泥巴。


  眼神在書桌上搜尋一遭,定住,「那個平板,拿回房,自己下遊戲。」


  童延呵地一笑,「玩遊戲多浪費時間,我陪你看會書吧。」說著,梭著輪椅飛快地往書櫃那邊去了。


  聶錚側頭望向男孩的背影,嘴角很輕地抽了下,不是剛才還說看不下去書?


  隔天,到了童延上門拜會老師的日子。


  童延一大早起來,心情非常激動,他可謂是知道自己不足才想到要學的典型。


  以前他巨煩上學,到什麼程度?時下流行穿越小說,主角穿越回學生年代各種高興,他之前則是,夢見自己回到小學時代,想到還要考試,直接嚇醒。


  但今時不同往日,這天要不是腿還裹著石膏,他就用襯衣加西褲來表示自己的滿滿誠意了。


  當然,他也是壯志滿滿,這個時候拜師正好,不久他新戲又要開拍了,有個老師指導實踐,他學得更多啊是不是?


  聶錚出門前沒忘向他囑咐,「古老先生現在不是任何一個學校的老師,不受那些條條框框管制,你去他那就相當於以前的拜師,去了就要他的規矩,知道嗎?」


  童延說:「放心吧,我懂。」


  猴子要去別人家上緊箍咒了,聶錚想想又交待一句,「除了學費之外,還帶點兒零票,二十、五十的。」


  童延不明所以,「來往都有那誰接送,我瘸著腿,也不能亂逛,帶那麼多錢幹嘛?」


  聶錚沒回答,只是唇角揚起一個微不可見的弧度。


  童延:「……」這位今天瞧上去,怎麼有點看好戲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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