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往事只堪哀(二)
九天之上的仙人們信手劃下一條線,塵世里許多人的命運就此被徹底改變。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一道無形的禁制,卻是生與死的天塹之隔;線這邊是人間天堂,丹桂飄香;線那邊是血肉地獄,慟哭十里。
桂圓不寒而慄,腦海中閃過無數的念頭,然後又一一地否定掉。葵英城究竟有什麼特別之處,竟然能如此得天獨厚,獲得仙人的額外垂青?是為了特殊用途而做的圈養嗎?還是恰好幸運地做了對照組裡的小白鼠?
「我們這些年只在仙院之內,把眼界也養地短淺了,就從來沒想過為何葵英城裡幾乎不見外人,來來往往都是些老住戶。」
桂花沉吟一下,「這種情形應該不會超過百年,否則就會無可避免地形成彼此重複聯姻的局面。我心裡隱隱約約有些想法,卻又不很真切。還是先聽張師姐說完吧。」她有些不忍地看了眼張萌,「師姐可要先歇一歇?」
張萌搖搖頭,「這些事情壓在我心裡太久,說出來倒也是個解脫。你們一定想知道當年究竟都發生了什麼,是誰帶著我突破城外禁制的,我又是怎麼得到的這枚魔丹吧?」
「只可惜這其中迷霧重重,許多事情一直到現在我都未能想明白。」
那日大丫驟然失恃,父親和兄長既是血肉至親,也是殺母仇人,何況他們眼中怕是將她看地比一隻牲畜還不如。她天生早慧,本能地明白自己的境地,但那具三四歲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可以拿來與命運抗爭,能做的無非是縮在角落默默等待死亡的降臨而已。
忽然間營地里擾攘起來,這時人人有氣無力,都盡量節省著體能連話都不肯多說,所以一點動靜也顯得格外反常。只是大多數人麻木到連好奇心都不剩什麼,只略微轉動下眼珠,表示自己還有幾分活氣。
大丫的大哥剛吃過肉湯,倒還有力氣把她一路提著到了吵嚷的所在,然後擠開人群將她丟在一個黑袍人腳邊。這時地上已經零零散散跌坐著八九個孩子,有男有女,大的不過六七歲,小的看起來還沒有大丫年紀大,每一個都奄奄一息活不了多久的樣子。
周圍一圈成年人們個個眼珠赤紅,圍著那個黑袍人要他收下自己帶來的孩子。黑袍人卻是滿臉地嫌棄和不耐煩,挑挑揀揀半天,勉強選中了兩個年紀最大的,那兩家各收了半袋麵粉,喜地立刻揣在懷裡死死捂著,其中一個面色慘然地摸了摸那孩子的頭才踉蹌離去;另一個卻是看也不看,滿是警惕和戒備打量了一圈周圍後轉身就走。
大丫的大哥和另外幾個人就急了起來,扯起自家孩子舉到黑袍人眼前苦苦哀求,那人本來不屑一顧打算轉身就走的,忽然不知道為什麼又看中了大丫,掏出小半袋麵粉把她也買了下來。大丫眼看著大哥喜動顏色,雙手摟著麵粉袋子對黑袍人謝了又謝。
「那其實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張家的人。」張萌不帶感情地陳述著,然後接過桂圓遞過來的寧神丹和補充靈氣的丹藥丟進嘴裡。
「可惜我並不知道黑袍人是怎麼突破的葵英城禁制,我的下一段記憶開始時就已經身在山洞之中,那裡除了我們三個新來的,還藏著七個更大些的孩子。」
桂圓看到姐姐眼裡的悲哀之色,猛地醒悟過來,以白勝雪和張萌的對話來看,顯然最後只有她一個倖存者,其餘那九個孩子的命運不問而知。
果然張萌緩緩地道:「我是其中最小的一個,想來是黑袍人留著備用的,結果僥倖活了下來。」
開始時黑袍人也並未虐待那十名孩童,反而不惜丹藥食物將他們飽飽地餵食了數日。只是他不知道施展了什麼手段,所有的孩子都是每日里神思睏倦,除了睡就是吃,此外竟然沒有多少醒著的時候,但臉色卻都快速地紅潤了起來。
牲勞既然已經喂肥,自然就要擺上祭台。這一刻甚至來地毫無預兆,黑袍人原本還在給孩子們分發肉羹,忽然間就站起身來,將所有人帶到了山洞之外。直到那時,大丫才曉得自己這些天原來住在一棵歪脖子大樹底下。而且旁邊就是萬丈懸崖。
黑袍人檢視了一遍所有的孩子,把最瘦小的大丫挑出來丟在一邊。她彷彿中了定身術,不能動也不能言語,全身只有眼珠還能動彈,餘光看見那九個健壯些的孩子身體被擺成種種奇怪的姿勢,組成了一個圓圈,黑袍人則披頭散髮地站在中間。
「那是個滿月之夜,就像昨晚一樣,月光很亮很亮。可是當那個惡魔動起來時,天地忽然一起暗了下來,他們,他們就在我眼前枯萎衰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干縮成了一團。」
桂花臉上慘然,嘆息道:「是九曜燃燈大陣!沒想到這邪門陣法現在仍有流傳!這陣法以九名純陽之人為燈,燃燒的卻是精血壽命,據說只要獻祭足夠就能召喚極陰天魔。想來那枚魔丹就是這樣來的。」
張萌呆了一呆,低聲將「九曜燃燈大陣」的名字念了兩遍,恍然道:「原來如此,童男女都可以算作陽體,而且先天之氣猶在,甚至比成年人更適合作為祭品。亂世之中多的是要糶兒賣女的爹娘,那黑袍人用半袋麵粉就可以隨意挑揀元氣充足的帶走,比買豬買羊還要便當許多。。。」
桂圓只覺得心底一把火騰地燒了上來無處發泄,呆楞片刻后忽然用力抱了一抱張萌,張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最終只能無力地道:「你當時還那麼小,你,你一定很害怕很難過吧。」
張萌身子一顫,其實黑袍人獻祭后不過片刻,幾個修士就御劍而至,一場大戰後將她救了下來。白勝雪年紀最小,所以被分派來照顧她,但他除了喂她吃東西外,也只會一味地說壞人已經被打跑了,讓她不要哭了,許多年來,竟然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問一聲,「你怕了吧?你很難過吧?」
她驀地鼻子一酸,身不由己地從眼裡流下兩行淚來。
片刻之後,張萌接過桂花遞過來的手帕用力地擼了擼鼻子,忽然覺得心裡好過了許多。
她繼續往下講述道:「黑袍人估計也是感到追兵不遠,所以匆匆忙忙地發動了大陣,然後又急急地想要毀掉痕迹,將所有屍體和樹洞里留下的東西一起拋下了懸崖。白大哥他們趕到的時候,我正被黑袍人拎在手裡,差一點也就沒有命了。」
「我年紀幼小又痴痴傻傻的,那個黑袍人大概也沒將我放在心上,隨手就丟在了一邊。我當時也看不懂那些神仙們打架,只知道黑袍人被刺了許多劍,大概是不成了的,但最終還是被他逃跑掉了。」
桂花疑惑道:「那顆魔丹難道就這樣留了下來?」
張萌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那些修士似乎並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只當他是個劫掠孩童還擅闖葵英城禁制的惡人。」
「其實,在他們心中,也許後者的罪名還要更大些吧。」張萌嘲諷地說道。
「你們也看到了,魔丹外形毫不起眼,就像是個土石疙瘩一樣。他們打地飛沙走石,那個黑袍人趁亂將魔丹一腳踢進了樹洞。我當時雖然剛好看地清楚,卻從未多想,直到芮仙師那天指證你們在丹房煉製魔丹,我才靈機一動終於將兩件事聯繫到了一起。其實我當時不過是病急亂投醫,不曾想魔丹居然真的還在洞中,看來那個黑袍惡魔真的已經傷重不治,沒有能夠回來拿走魔丹。」
桂花起身在丹室里來回踱了兩圈,腦中整幅拼圖漸漸有了完整的形狀,「當時那黑袍人應該知道魔丹就在葵英城外,卻不了解確切的地點,更不曉得自己藏身的樹洞其實與辛苦獻祭召喚的魔丹只有一牆之隔。」
「所以蟲洞里的魔丹原本是有六枚。。。這就對了,怪不得那個守護法陣如此不堪一擊,而且本該極端隱秘的大陣竟然已經失控到會對樹洞附近的人產生精神上的影響。原來根本就是已經陣法不全。」
她又想了想問到:「師姐獲救后難道從未對人提起那個樹洞嗎?」
張萌苦笑:「我當時受驚嚇過度,狀態很不好。何況他們當我什麼都不懂,也沒有人想要詢問我這個小丫頭什麼問題,把我送到仙院后不久就離開了。我把這段經歷埋在心裡,在此之前從來不曾對其他人說過。」
桂花點點頭,「樹洞中的魔丹沒有陣法保護,十幾年下來怕是已經快要油盡燈枯。師姐將它取走後是直接拿來吸收其中的靈氣吧,你本來入魔不深,但是鍛體大考消耗過度以致不支,這才被魔氣控制著再次來到樹洞中。如今看來,這殘缺的魔魂恐怕並不是要回到曾經藏身的所在,而是本能地想吸收掉其他魔丹來求生。這樣就都能解釋通了。」
張萌眼珠一轉,忽然道:「那麼師妹你這樣熟悉魔丹和邪魔陣法,而且只有你一個人能感受魔氣,卻又要如何解釋呢?」
不待桂花回答,她已經好整以暇地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並不打算窺探桂師妹的秘密,但或許你們會對我知道的秘密很感興趣。」
張萌意味深長地眨眨眼,「救了我,你們並不吃虧。我的用處也許比你們想的還要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