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鮫人祖祭
「來人,給我一件長袍。」
三弄蝶箏之後,凌瑤的底氣似乎足了幾分,她召喚族人遞來一條閑置的褐色長袍,款款走近嘲岡。
一旁的若喃解開自己的斗袍,遞於凌瑤手中。這若喃是六角龍魚,因誤食玉菩提化身為半人半魚,因此被視為異類,遭受擠兌,以至於在鮫人中一直抬不起頭來。
她將斗袍奉上之時,偷偷看了一眼凌瑤,心中艷羨無比,也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如此光鮮。
凌瑤接過衣袍,凝望著嘲岡憔悴髒亂的臉龐。片刻之後,她撣了撣長袍,彎腰親自為其裹上,心中暗言道:我與你素昧平生,本來無意為難於你,可你在不巧的時間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不敢你是否跟林中小閣的破壞有關係,我還是要將你暫且收押,你也別怪我,身為一族之首,有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凌瑤的這番客氣,完完全全地被寒覓看在眼中,她眉目含笑,卻又微微搖搖頭,暗暗唏噓。這一舉動也不知是惋惜還是無奈,看起來感慨萬千。
嘲岡依舊漫無目的地沉淪在混沌之中,可當凌瑤冰涼的肌膚與其手臂接觸之時,他的手指微微彎曲,彷彿要一把握住那雙細嫩白皙的纖纖玉指一般。
說來也是奇異無比,雖然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除了自己摯愛的母親,嘲岡似乎從未碰過其他異性的手,所以當與凌瑤有肌膚之親時,即便意識不在本體之內,可身子卻有著無比誠實的舉止。
好在這些變化似乎並沒有人在意到,包括寒覓在內,她們的關注點顯然不在這個外來人身上,否則,定然要被強行拉起來好好審問。如今他的身上披上一條深色的長袍,便更是難以看清其一舉一動。
「女帝居然親自為那人披上衣服,太不可思議了!」
「也是,這人說不定祭祀完就要拖回去祭天了,何必善待?」
「女帝心存慈念,未嘗不是我族人之幸。當初懷磬女帝也是宅心仁厚,真的跟她祖母一模一樣。」
……
族人對凌瑤的這番行為是褒貶不一,但是大多人都覺得這種對待階下囚善舉,完全是沒有必要。
「女帝,我們儘快開始吧,時間已經不容許我們再拖。一旦天亮,我們雙腳變回魚尾不說,四下霧氣也會隨之散去,我們的種族很可能會暴露在他人面前,我們族人守護的秘密也可能被公之於眾。」寒覓進言道。
凌瑤點頭示意,道:「嗯,就依你之言,我們儘快將祭祀完成,再行善後之事。」
「豐瀾,召集你的族人,先於南面彙集。還有滄月,你領魚婦一族,先聚集於北面……」寒覓受女帝之命,開始張羅祭祀之事,只聽她站在人群之前,揚音喚道,「如今雖然林中小閣被毀,可是只要祭祀的誠心不變,任它天旋地轉,祭祀照舊無妨。大家聽我差遣,無論如何要將大典進行完。」
寒覓井然有序地部署著,須臾片刻之後,只見廢墟之中,鮫人已經各自就位,內外各圍數十層,錯落有致地站著,每人均手捧水晶燭,圍鮫姬肅穆而立。
不得不對寒覓的能力稱奇,如此高齡,卻能將萬人隊伍瞬間安排妥當,這種人臣實在是千年難遇。
凌瑤凝視著寒覓被族內重擔壓彎的背影,暗暗慶幸自己身邊能有這番鞠躬盡瘁,忠心耿耿的老臣輔佐,然而朽木難雕,可惜這番能臣卻生錯了時代,想到這,凌瑤不禁惜嘆。
布置完后,寒覓沖凌瑤點頭示意。
凌瑤莞爾一笑,一番沉吟醞釀之後,從腹中傳出一聲空靈的長鳴,石破天驚。
鮫人隨之開始低聲吟唱著,那陣仗真是無比壯觀。
位於聖壇中央的凌瑤隨著旋律升起,徐徐展開雙臂,伴著聲色宛轉,其一身細紗衣裙隨之在風中消散,在空氣中迴旋半周隨即凝作一道紗簾垂地,翩然起舞。
月光流落塵間,映照在凌瑤光潔的身體之上,鋪散開來,只見其妙姿如柳,婀娜多姿,肌膚如海水輕撫般波光粼粼,舒展高聳的香乳如玉山擁雪,圓潤,華美,隨著起伏前胸微微波動,猶如湖面上微微泛著的漣漪。
不知何時,她那潔白的長腿隨著光線漸變,悄然化成披著鱗片的美麗的魚尾,撲扇著,捲起些許煙塵,遠遠看去,高貴優雅。
化身之後的凌瑤側俯在巨蓮之上,神色謙恭略帶憂鬱,她的眼神靜穆而安詳,注視著東北角,淚光在她的眼角不住地閃爍,隨著一陣清風徐過,殘淚形同一道易逝的流星,順鼻翼黯然划落,滴落在她的紅唇之上,隨之漸漸暈開。
寒覓和滄月各侍一邊,雙目緊閉,口念梵語,彷彿在同古神溝通一般,四周不由籠罩著一種莫名的莊重威嚴。
在一番醞釀過後,一支銷魂的音律從凌瑤的口中迸發而出,旋即那旋律徘徊在雲林之上,餘音裊裊,不絕如縷。那嗓音時而幽然舒緩時而急旋料峭,閉眼傾聽,恍若隱含著無比崇高的回念,聽得人自覺得胸中中眼淚無比翻騰,情到深處,竟催人潸然。
天色愈加深沉,迷霧中,祭祀的畫面開始顯得更加飄渺不定,遙望儀式的進行,唯獨燭光能透過縈繞的雲煙,合著旋律落寞地閃爍著微弱的藍色幽光。
吟唱之時,凌瑤覺得悲痛欲絕,隨著音符急旋,她漸感倦意,內心忍不住暗暗悲嘆著:「這歌聲綿延不絕,從混沌之時響徹至今,如同一個無形的束縛一般。為何總要在如此姣好的月色下撕心裂肺一番,為何前人犯下的錯,要後人承擔懺悔的責任。」
有太多的質疑殘留在凌瑤內心深處,而正因為對自己不停的質問,令她更覺疲憊不堪。其實不僅僅對凌瑤而言,這一天最為痛苦絕望,對於所有鮫人而言,他們均背負著沉甸甸的過去,只是她們似乎對這種過往的承擔覺得理所應當,所以心裡不曾劇烈掙扎過,甚之,有人反而以之來標榜自己對族人的忠誠。
這讓凌瑤意識到族人骨子裡的迂腐,只是更痛苦的是,她對這種根深蒂固的理念著實是無能為力。
隨著最後一個音符落地,凌瑤心底不由抽搐了一下,那一刻,她只覺得四周忽地異常空虛。
「女帝,祭祀結束了。」寒覓頭上唯一的一束黑髮也消失無蹤,如同一道雪白的流蘇,飛舞在空中。只見她笑容略顯滄桑,上前小心翼翼地為凌瑤披上一件紗衣,此時的她蒼老皺巴巴的面孔一片紅燙,眼眶中還隱約噙著些許淚珠,想必剛剛也哭得不輕。
凌瑤黯然點頭,輕抬右手,用纖長玉指輕巧地拭去眼角的淚痕,聲音無比溫柔,嘆道:「寒覓,不知為何,我心裡有太多的疑惑。」
寒覓作揖道:「女帝但說無妨,老臣自會盡所能為你解答。」
凌瑤沉默片刻,嘴角一抿,淚后水靈無比的雙眸地轉向寒覓,遲疑著,娓娓說道:「為什麼我們這祭祀要如此痛徹心扉?我在京洲經歷了城內大大小小的祭祀,他們向來都是語笑喧闐,連愁眉苦臉幾乎都沒有。我很想知道我們祖先究竟做了什麼得罪天神的事,要我們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為之懺悔,為之肝腸寸斷。」
月色下,這一老一少的身影宛若籠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溢滿一股哀思和凄愴,只是兩人各懷心事,目視對方,久久沒有說話。
寒覓面容冷制,眉須之下,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絲飽經風霜。她記得這個問題懷磬也曾經問過自己,這時間轉眼而過,彷彿那畫面就還在昨天一般,然而故人已去。
寒覓儘可能找尋足以說服對方的理由,可無論如何都顯得無比牽強,思忖良久,她方語重心長道:「命里註定的東西誰也改變不了,就像隆冬寒至,白雪紛飛,而不會在盛夏捲起鵝毛大雪一樣。有些事情什麼時候出現都是冥冥之中有定數,人為地強行改變,就會打破這平衡。」
寒覓其實心裡也曾對這種世世代代的咒印深惡痛絕,這個咒印就像個結實的腳鐐,深深打在每個鮫人的腳脖子上,有時走起來真的感覺舉步維艱。
可是自己的身份使然,由不得她質疑祖輩遺留下來的傳統,所以她也只好如此強行解釋解釋。因為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怎能讓說得別人心服口服,最後也只能用命數來勉強壓制壓制一些逆反的心。
「有時候,我真的會忍不住在想,這種祈禱真的就那麼重要嗎?我們甚至不知道在為什麼而懺悔,為什麼而飽受詛咒之苦。」
寒覓眼神中沒有流露出責備的意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關懷,一種慈愛,她撫摸著凌瑤的頭髮,淡淡地說道「孩子,我們族人的宿命本就如此,既然存在了千紀未變,自然有其存在的必然,又何必多想。你身為一族之首,還是得多替族人未來考慮,別為這些小事過分憂愁,傷神竭慮。」
知道無法問出個所以然的凌瑤,失落地應道:「唉,我知道了。我們回去吧。」
凌瑤無奈嘆了口氣,那低沉的聲音聽著令人有種莫名的辛酸,讓人憐憫之心油然而生。
如果不是因為宮廷變故流落京洲,凌瑤可能不會有如此深刻的體會,或許她可能會跟其他人一樣,對這種素來的種族枷鎖習以為常。
只是在異地寄人籬下的那十年讓她改變了許多。這十年雖然說長不長,卻讓凌瑤初識另一種世間繁華,那是一種有別於湖底憋悶的生活。那種日子真的是無拘無束,無憂無慮,也是從那時起,她的心境無形之中出現了些許變化。
想想久居湖底,那裡翹首沒有碧玉蒼穹,沒有艷陽嬌柳,有的不過是一片烏黑翻滾的湖水,像發霉的泥土一般,陰鬱,醜陋,比較之下,斷然不會有幾人願意選擇前者,凌瑤也很驚異自己居然在那個環境里呆了如此之久。
四下瀰漫著無比悲慟的氣氛,可唯獨一人面不改色。
這人自然是局外人嘲岡,他依舊平躺著,只是這會他臉上容光微泛,恢復了些許血色,皮膚的顏色在緩緩變淡,外表也在悄然變化。只是由於夜幕漆黑的緣故,所以這變化悄無聲息,旁人未有一絲察覺。
滄月聽著這一老一少的話,不由冷哼,她輕撫銀藤拐,撫眉不語。她似乎知道些什麼,卻又默默地將些許真相藏匿在自己記憶角落,以至於她的神情上會有質疑和不屑。
「起身,回龍綃宮。」凌瑤環顧一周,將袍袖一揮,下令道。
而在場眾人大多都紅著眼眶,迷失在先前的哀樂之中。這種傷感刻在所有人的骨髓里,每一次泛濫鮫人都會衰老一分,青絲便會變白一束。
凌瑤拉緊裹體的紗衣,望了一眼肩上發白的幾縷鬢髮,嫣然一笑,只是那一笑百感交集。
正當凌瑤轉身準備離開,一旁看守的一個族人擦拭了一番淚珠,稟告道。:女帝,那這男子?」
凌瑤目視嘲岡,內心不由一揪,瞳孔一番震顫后,語氣生硬道:「帶回龍綃宮關押,好好審訊。」
「只是東湖之水一般人潛游不得,這……」
「在他口中含一顆溢氣珠就行了。白靈,求你稍稍動一動腦子,不必什麼事情都稟告。」若喃用胳膊肘撞了撞自己的同伴,不停使著顏色,低聲說道。
寒覓示意自己隨從送去一個精緻的小盒子。
而白靈認識一副蠢萌的表情,木訥地守在一旁,看著寒覓的隨從將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送入嘲岡嘴中。
「若喃,我真的很蠢嗎?」白靈有些委屈地對若喃說。
若喃心疼地笑道:「沒人說你蠢,只是你偶爾有些犯愚。哎呀,別想了,大部隊馬上就走了,我們要把這人看好,不能出任何差錯,知道嗎?」
「若喃,還是你對我最好了,只有你不覺得我蠢。」白靈登時喜笑顏開。
若喃吐了吐舌頭,扮了一副鬼臉,跟白靈合力將嘲岡架起,放置在一簡易的擔架上,一前一後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