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去
那是條殘缺的腿,卡努特的腿。
當他拄著鐵拐,黑色風衣隨風翻舞,腿腳踏入街道的剎那,街道安靜極了,只有細碎雨聲敲擊建築,雨棚,雨傘,街道,馬車。人們低著頭,打著雨傘,匆匆而過。
穿這身風衣的人,在漆拉帝國被叫做女王的忠犬。
街角有座成衣店,店主是個老裁縫,一個糟老頭子,酒槽鼻,招風耳,滿臉皺紋,已經謝頂,只有腦袋上一圈銀髮胡亂張揚,他眼睛小,卻很有神。
「就因為你這頭豬玀,這個月你至少趕跑七位顧客了。」老裁縫指著夥計的鼻子咆哮道。
夥計很年輕,不高不胖,但衣著鮮艷奇特,極度誇張,打扮的十分妖嬈,他臉上青紫瘀痕還沒退去,又挨老裁縫一巴掌,他捂著臉,辯解道:「我說的又沒錯。」
老裁縫暴跳如雷:「混蛋,你還嘴硬!」
「他要買風衣,可是他不高,肩膀不寬,胸膛又不厚,怎麼撐的起來呢?」夥計硬著頭皮,「我只是給他點評,然後再給他建議,讓他別買風衣,換件別的,可是還沒說出建議,他就把我打了。」
「誰把你打了?」卡努特敲敲門框,隨著他推開門,店裡涌滿鐵鏽味,陰冷潮濕,老裁縫的骨頭嘎嘎作響,他有老風濕,扭過身,彷彿提線木偶扭到極致,夥計也搖搖欲墜,被凝如實質的殺氣嚇得青紫褪去,臉色慘白。惡狗終有凶名。
老裁縫咽下唾沫,強笑道:「大人,沒事的,是這小子嘴巴賤,自己招惹客人,當時我不在,要是我在,我也要上去踹他幾腳。」
「可他打完我以後,一眼就看中我設計的風衣。」夥計說。
「打你的是個什麼樣的人?」卡努特問夥計,從風衣里掏出鉛筆和紙。
「他,應該很年少,頭髮蓬亂,衣服有點破,但還算乾淨,身體單薄,卻迅捷有力,皮膚有點細膩,有點,蒼白。」
「是這個?」卡努特遞過素描畫。
那是一張俊美的臉龐,夥計結巴道:「沒……不是……您修飾的太過了,他沒這麼好看,我敢肯定!」
「謝謝。」卡努特拄著鐵拐,拉開門,雨聲漫進來,細雨中的街景吞沒他的身影,隨之而去的是滿屋的鐵鏽味。
而此刻,粗獷猙獰的蒸汽火車鳴著汽笛緩緩駛入瀾緹絲火車站,卡努特素描上的人,就在站台上,穿著黑色豎領,修身風衣,風衣袖口抽褶,系著黑絲帶,露出緣邊的白襯衫袖口,全身筆挺簡單,流暢,明朗,適度華美。
他握著雨傘,在旅人之中卓爾不群。
他叫赫伽!
蒸汽火車蒸騰白色的水汽,籠罩著站台左近,朦朧中,赫伽微微回過頭,卡努特拄著鐵拐,在遠處注視他。白色水汽翻卷聚散,赫伽瞳孔驟縮,卡努特已經站在赫伽身邊。
「別緊張,一點小把戲。」卡努特看著蒸汽火車。
「命運總是讓人捉摸不定。」卡努特看著蒸汽火車上人流交織的旅客,面無表情,其他站台擁擠不堪,而這個站台,就他們兩人,顯得空空如也,他渾然不覺,「五十多年前,瓦特還是個澡堂里燒水的少年,食不果腹,衣不遮體,每天忍受老闆的唾罵,誰也沒有料到,他燒水之餘,自學機械,十年後,根據燒水壺的原理,發明了第一台蒸汽機,從而改變世界,一躍成為這個大陸最富有的人。」
赫伽身體有點僵硬,低頭看著鐵軌:「瓦特大人的事迹,流傳的很廣。」
「你會不會是下一個瓦特呢?」卡努特轉過頭,咧開嘴笑了,大概是他太久沒笑過,笑的有點難看。
赫伽無動於衷,道:「不懂你的意思。」
卡努特握著鐵拐,指著蒸汽火車:「真是個有趣的孩子。五年前,你八歲,身患怪病,身體虛弱,不得不終日卧在輪椅上,沒有醫生可以醫治,後來聽信女管家的話,搭乘火車來到瀾緹絲城治病,本來是要被殺死的,哪知女管家的手下貪財,把你賣給捕奴人科恩,要知道你這病,是吃了一種叫枯萎之魂的蘑菇后的癥狀,並不難治,所以科恩才會買下你,將你治好,再轉手賣給斗獸場。」
赫伽沉默著,握傘的手緊繃,傘尖微微顫動。
卡努特繼續說道:「不得不說,你的運氣真的很好,初到斗獸場就遇到施施,被她挑中,避免淪為斗獸的奴隸。在每天斗獸結束之後,負責收屍。當施施解剖屍體時,你做她的助手,就這樣過了五年,你學會了外科手術,並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大人,我可不是革命者!」赫伽打斷他的話,「而且,我也沒有和任何革命黨人有過來往!」
七月底,漆拉帝國首都瀾緹絲城爆發革命,革命者先攻佔昆士闌底獄,釋放被關押的革命黨人,接著,革命者進攻政府大樓,攻陷了數條街區。後來帝國軍隊開進瀾緹絲城,封鎖住街區,激戰三天後,街區被夷為平地,革命者死傷無數,剩下的人潰逃無蹤。
在那以後,帝國暗衛,女皇的走狗們,四處抓人,無論平民貴族,但凡與革命者有丁點關聯的,統統被捕入獄,鮮少有活著出來的人,這兩個月,瀾緹絲城人心惶惶,遇見暗衛,如避瘟神。
「我只在看施施。」卡努特道。
赫伽疑惑道:「那個老太婆什麼好看的,皮包骨,頭髮像雞窩,渾身冒著屍臭,穿的還破破爛爛,都老掉牙了,還施施……」
卡努特有點始料未及,道:「人不能只看錶象。你就這麼叫她,她不生氣?」
「她才不在乎。」赫伽說,「她整天都在解剖,切片,做稀奇古怪的實驗,偶爾教教我,沒時間理會這些東西。」
「原來如此。」卡努特低頭沉思,他忽然抬起頭說:「其實,她的外科手術是跟我學的。你很有天份,也肯努力,所以你學的比她要好。」
赫伽驚詫了,老太婆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指間刀法,居然師從眼前的這個男人……
汽笛轟鳴,白色水蒸氣再次籠罩站台,赫伽跳上車門,回頭道:「我得走了。哦,差點忘了,老太婆要我告訴你,阿拉米亞伯爵盜走了昆士闌底獄最底層的深淵女皇骨骸,大概因為這個秘密,老太婆跑路去了。」
蒸汽火車轟隆隆行進,駛離瀾緹絲火車站,卡努特站在站台上,凝望著火車,眉頭漸漸皺起。
「阿拉米亞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