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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埋骨谷

  山谷里飄著一股死氣,泥土極其潮濕,上面堆滿了腐爛的落葉,一腳踩上上去,渾濁的泥漿就會從落葉下面飆濺出來,奇臭難聞。不時的,還會踩到一些滑不溜湫的東西,那是一顆顆的骷髏頭,有的依然新鮮,骨骼是白森森的,有的卻很陳舊,骨骼已經發黃髮黑,眼窩裡冒著黃水,彷彿一腳就能踩爛,實際上卻很堅硬。


  侍衛在前面探路,鎧甲上全是泥漿,他的步伐落得很慢,卻仍然會踩到那些無處不在的骷髏,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嘎滋噶滋聲音。


  齊格走在侍衛的身後,手裡提著一把鐵劍,那劍上也布滿了骯髒的泥水,那些泥水有的已經變硬,在劍身上結著一塊又一塊的斑,有的卻仍在沿著劍尖往下滴。他的樣子很狼狽,大氅像條爛布一樣掛在背上,頭盔也不知去了那裡,肩甲只剩下一半,唯一還算完好的恐怕便是他這個人,是的,鼻子眼睛和嘴巴都還在。名叫浮羽的女子走在齊格的身旁,現在根本看不出來她是個女的,更看不出來她曾經是多麼美麗,她的臉上儘是泥漿,頭髮亂糟糟的,像是頂著一頂鳥窩,上面還有幾片新鮮的落葉和一塊苔鮮。


  山谷很是狹長,已經走了兩天了,卻仍然看不到盡頭,兩側是鬱鬱蔥蔥的山林,高大的樹木遮閉了天空,禿鷲就在樹上等著,等待他們死去。這處山谷有個駭人聽聞的名字,名叫埋骨。這裡是齊國與魯國交界的地方,然而卻遠離大道。自從離開即墨城之後,齊格便漫無目的的走著,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流亡,不都是這樣嗎?時而,他會借宿在村莊里,與樸實的村民一道享用蕨菜粥,時而又會露宿在野外,聽著狼嚎,看著月亮發獃。不論是村民還是月亮都已經認不出來他來了,因為他現在已經不再是齊國的萬乘之君,只是一個永世不得歸齊的流亡人。


  齊格原本有兩個護衛,幾天前死了一個,死在了一群強盜的手中,那群強盜非常兇狠,他們從樹林里衝出來,一劍就剁掉了護衛的頭,而那時,齊格和浮羽正在帳蓬外面看月亮。月亮是那樣的圓,和護衛的頭顱一樣圓。強盜們發現了美麗的浮羽,她被強盜頭子打橫扛進了窩裡,齊格被綁在樹上,月光照著腳下的人頭。浮羽是他喜歡的女人,她即將被強盜頭子蹂躪,他卻無能為力。那一刻,無盡的羞辱纏繞著齊格,他能聽到自己把牙齒咬得格吱格吱響的聲音,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的影子,是那麼的渺小而卑賤。什麼是恐懼與憤怒,他終於知道了。


  強盜們想要殺了他,浮羽用自己柔弱的身體保護著他。在一個黑漆漆的夜裡,只有強盜頭子的樹屋裡還閃耀著燈光,齊格從來沒有這樣憎恨過燈光,若不是那晃來晃去燈光與牛一般的喘氣聲,他就不會覺得那麼羞辱,無處躲藏。他仍然被綁在樹上,兩天兩夜沒有吃過一點東西,飢餓與仇恨埋進了心裡,一點一點的啃噬著他,他全身都在顫抖。就在那個時候,浮羽從樹屋裡走了出來,燈光照耀著她,她的手裡提著強盜頭子的頭顱,血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滴,她渾身上下不著寸縷。


  他們從強盜窩裡逃了出來,在山林里亂竄,迷失了道路,就算沒有迷失,也不敢走大路,強盜們正追在背後。


  終於走出了山谷,強盜沒有追上他們。


  烏雲在頭頂上亂滾,破爛的雲層聚來散去,閃電時不時驚鴻一現。


  又快下雨了。


  前面是一道山樑,翻過這道山樑應該就是魯國,齊格喘著粗氣,手腳並用的爬上了山樑,一屁股坐在參天大樹下,身上粘糊糊的極其難受,螞蟻在鎧甲縫隙里爬來爬去,不時的叮他一口。他真想脫下這身鎧甲,換身乾淨的衣服,再洗個熱水澡,把這些螞蟻統統淹死。不過,這些都是奢望,馬車和馬都遺失在了強盜窩裡。


  下雨了,稀稀拉拉的雨水從天而降,齊格站起身來,走到樹外面,抬起頭,張開雙手,任由冰冷的雨水落在臉上,身上,沖唰著那些螞蟻。


  「君上,吃點東西吧。」


  護衛在另一株樹下生火,沒有火刀與火石,他鑽木取火,然而樹枝卻是潮濕的,根本不能起火。浮羽從樹林里走來,手裡提著一隻禿鷲,就是那隻一直跟著他們,等待他們倒斃在埋骨谷里的禿鷲,齊格認得它,這畜牲的額頭中間有撮白毛,像是另一隻眼睛。


  齊格轉身走到樹下,又一屁股坐下來。


  浮羽走到他的身旁,蹲下身來,一聲不吭的拔著禿鷲的毛。


  齊格沒有看她,她也不敢看齊格。自從逃離強盜窩后就是這樣,齊格害怕看她的眼睛,每次看見那眼睛,他就會想起那跳動的燈光,也會想起她的胴體,那是一具多麼美妙的身體啊,他卻不能保護她。


  浮羽拔毛的手法很是熟練,三兩下便把禿鷲拔了個精光,她把沾滿血水與泥水的短劍在草上擦了擦,剁下了禿鷲的頭,又走到樹外面,選了一個較為乾淨的水坑,把禿鷲洗唰乾淨了,再次走到樹下,跪在齊格的面前,雙手捧著已經剁好的禿鷲肉塊。


  禿鷲的肉非常粗燥,還有一股子難言的酸腐味,嚼在嘴裡就像是嚼著發霉的稻草,可是齊格卻嚼得很快,嘴巴鼓包包的,拚命的往下咽。他仍然沒有看浮羽,眼光在躲躲閃閃。


  「君上慢點吃。」


  浮羽蹲在他的身旁,捧著禿鷲的頭啃起來,她的吃相很是文雅,先是用雪亮的牙齒咬著一絲皮,然後一點一點往嘴裡扯,再悄悄的用舌頭一卷,細嚼慢咽,像是只正在進食的小泥貓。


  護衛沒有升起火,去樹林里轉悠了一圈,不知從那顆樹上搗了三隻鳥蛋,分給齊格一顆,浮羽一顆,自己一顆。然後,他又走回那株樹下,把屬於自己的鳥蛋一口吸了,又開始鑽木取火。


  寂靜的山樑上,雨水扑打著頭頂的樹葉,護衛用劍尖鑽木發出了嘶嘶嘶的聲音。齊格很快便嚼光了禿鷲肉,他沒有吃出來半點味道,肚子卻已經填飽了。他把那枚鳥蛋遞給浮羽,禿鷲的頭只有那麼一點,她不可能吃得飽,而前方的路還很漫長。


  「君上,浮羽吃飽了。」


  禿鷲頭被浮羽啃得光溜溜的,就連鳥嘴裡的舌頭也沒放過,現在,禿鷲就剩一個骷髏了,浮羽走到山樑的邊緣,把鳥骷髏扔進了埋骨谷里,就此,埋骨谷里又多了一具屍骨。


  「君上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雨下得越來越大,埋骨谷里泛起了蒸騰的水氣,那些水氣盎盎的向山樑上漫來,整個樹林里披著一層薄霧輕紗,急促的雨點也打不透它。浮羽蹲坐在齊格的身旁,抱著兩條小腿,把下巴擱在膝蓋上面,一瞬不瞬的看著山谷。


  齊格道:「埋骨谷。十五年前,就在這道山樑後面,齊國和魯國決戰,那一戰,齊國勝了,魯國敗了,死得人太多了,根本掩埋不過來,我的父親便命將士們把魯人的屍體抬進這谷里。浮羽,我現在已經不是齊國的君侯,你若是願意,就叫我齊格吧。」


  說著,他把背上那件破爛的大氅取下來,披在浮羽的肩上,在這凄風寒雨里,浮羽冷得瑟瑟發抖。


  「君上……」


  浮羽緊緊的拽著大氅的系領,縮著腦袋,一眨不眨的看向齊格。然而,齊格卻轉過了頭,看著雨水從樹上落下來,在潮濕的泥土上打出一個又一個的坑。


  「君上,有件事浮羽一直沒有如實相告,其實浮羽是魯國人。」


  「我知道,你的腳腕上紋著劍蘭花。那天夜裡,我看見了。」


  齊格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說的那天夜裡,正是在強盜窩裡,浮羽一絲不掛的那一天。


  浮羽的腳腕上和手腕上都有烙印,那是奴隸的標誌,不過,腳腕上也的確有束劍蘭花,而劍蘭花則是魯國的標誌,說明這個奴隸來自魯國。此刻,浮羽下意識的縮了縮腳,把它縮進髒兮兮的褲腿里,她的臉蛋也是髒兮兮的,唯有眼睛格外清亮:「我的父親就埋在這谷里。」


  齊格沉默。


  浮羽繼續道:「魯國和齊國有世仇,父親被埋在這裡,而我卻被賣到了齊國。那一年,我才四歲,也是經由這條山谷,一直走,一直走,我的腳都走爛了,才走到齊國的即墨城。」


  「是因為那場戰爭嗎?」齊格的嗓子有些黯啞。


  「嗯,我的家就在這山樑後面,我養了一隻狗,名叫小花。它也死了,被齊國的士兵砍了頭。」


  「你叫什麼名字,原本的名字。」齊格的聲音越來越沉。


  「浮羽。」


  「浮羽?」


  齊格扭過頭來,定定看著浮羽,因為扭得太急,他的脖子發出了咯吱一聲響。浮羽直視著齊格的眼睛,柔聲說道:「浮燕于飛,差池其羽。我就是浮羽,以前是浮羽,現在也是,今後永遠都是。」


  「可是我卻已不再是萬乘之君,只是一個流亡天涯的人,我現在很後悔,悔不該把你帶在身邊。」齊格的眼睛里儘是痛苦。


  浮羽道:「若是君上不帶著我,我已經死了,被那些貴族和士大夫們殺了。浮羽是個不祥的人,走到哪裡,哪裡就會死人。」


  「你若是不祥之人,那麼我呢?」


  齊格苦笑了一下,那些貴族和士大夫們逼著他禪位,最大的借口就是他會給齊國帶來滅頂之災。


  「君上永遠都是君上,埋骨谷沒能埋住我們,禿鷲也沒有得償所願,我們會活得好好的,總有一天,君上還會回到即墨城。昔日君上捨命護我,此生,浮羽唯有君上一人,定會護得君上周全。」


  浮羽緩緩的靠在齊格的肩上,聲音很柔軟。


  齊格覺得身上的鎧甲也不是那麼冰冷了,胸腔里的心有力的跳動著,他猶豫的伸出手,攬住了浮羽的腰,看著霧氣騰騰的山谷,說道:「翻過這道山樑,一直往南走,會經過魯國的懷城,再往南,一直往南,會有一座大山,它緊臨著大海,名叫杞山,我有個朋友在那裡,我想去看看他。」


  「好。君上說去哪,就去哪。」


  浮羽點了點頭。


  「簌!」


  恰於此時,一支利箭從樹林里射出,正中仍在鑽木取火的護衛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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