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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都是無情之輩

  屈城,原本是屈國的都城,現在是南楚在江北的一個縣邑。城池並不大,方圓不過三十里,城中的建築卻是別具一格,它不像雍都那般磅礴大氣,也不像燕京那樣讓人嘆為觀止,它就像是一個精美的圓型盒子,商肆與民居仿若一圈又一圈的圓環,拱衛著原本是宮城的縣邑署。


  南楚與燕國一樣,每征服一個諸侯國,便會將那裡設為縣邑,最高執政長官被稱為令尹,相當於左、右大夫,但是卻並不擁有縣邑的所有權。這是新興諸侯的做法,老牌強國大雍與齊國則不然,他們遵循著古老的傳統,天子居中央,諸侯拱衛四方,每一次凱旋歸來便是大肆的封賞,將新得的土地逐一分封給侯族子弟或是功勛著著的將與士,讓他們成為國君的封臣。


  屈城,整個城池都是白色的,遠遠看去,就像一枚白玉寶石鑲嵌在黑山綠水之中。


  「簧,簧……」


  青銅牛角特有的聲音響起,十六名魁梧有力的壯漢站在那白色的城牆上,吹響了八台長達一丈八尺的號角。伴隨著綿長而蒼涼的號角聲,從城池中央的縣邑公署緩緩駛出一輛牛車,拉車的兩頭牛是雪白色的,渾身上下無一根雜毛,車身沒有頂蓬,豎著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旗子上綉著一隻在雷電與烏雲中展翅翱翔的血鳳凰,這是南楚的標誌,雷雲血鳳。


  傳說中,南楚人是火神的後裔,他們世世代代為遠古神王守候給人間帶來光明與毀滅的火種。


  兩頭白牛頂著彎角走在白色的大道中,楚宣懷鋌立在車上,他穿著盛大的戎裝,背後披著綉有雷雲血鳳的大氅。在他的身旁站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也是一身華美的鐵甲,披著桐日大氅,這人是大雍的老卿相仲夫離,此時的他,神態依舊,只是那雙銳利如鷹的眼裡卻透露著淡淡的、令人心悸的哀傷。


  燕無痕騎在馬背上,看著兩頭白牛從白城裡走來,雪白的牛蹄踏著弔橋,踩著一路的野草,來到了莊嚴肅穆的平原上。在這裡,萬馬俱黯,人聲靜止,唯有一望無際的旌旗海洋在風中一浪一浪的卷向遠方。這些旗子色彩鮮艷、五花八門,有的綉著古桐樹與紅日,有的綉著撩翅高飛的玄鳥,也有踏海吞日獸,白麋鹿與劍蘭花,甚至,還有被龍涎草環圍的蝴蝶蘭,以及奔日朱雀等等。


  強大的南楚,以一己之力戰勝了天下諸侯。


  旌旗在翻卷,朝歌城來的大巫官也站在一輛雪白的牛車上,手裡持著代表著景泰王的節旌,隔得太遠,燕無痕看不清楚那大巫官的表情,只能看見大巫官披著花花綠綠的衣裳,頭上戴著朝天雀羽冠,活像一隻五顏六色的花孔雀。


  燕無痕高高舉著玄鳥大旗,想笑卻不敢笑想,因為他的父親燕卻邪就在不遠處,一臉肅敬。冬天已經來臨了,冷冽的冬風刮著燕國戰神肩上的黑氅,他抿著深深的頷紋,按著那把黑色的青離劍,目光直視前方,看上去就像銅鑄鐵澆一般,冰冷無情。


  兩輛雪白的牛車對向行駛,莊嚴的號角聲來回盤盪於天際,朝歌城的大巫官和南楚的大巫官走向臨時搭建的祭台,台高十五丈,兩隻花孔雀沿著潔白的石梯向上爬去,他們在台上捧著祭文高聲的唱誦著,聲音抑揚頓挫,極其洪亮,可是燕無痕卻一句也沒聽清,只聽見呼嘯的風聲拉響在耳際。屈城外面是八十里平原,風吹過來無遮無攔。八十裡外是一道漆黑如墨的山脈,那是墨淵山,它就像是一道巍峨無比的黑色城牆,聳立在大江北岸。


  墨淵山,墨家的發祥地,墨家第一代巨子墨子先生在此山中得道。在那漫無邊際的山脈中應該還有一座白城,聽說那是中州大地上最難攻破的城池,那裡不屬於任何一位諸侯,只屬於墨家子弟。他們穿著黑白相間的衣衫,卻不是代表著陰與陽,而是縱橫,縱橫的脈絡宛若仁厚的大地,只要雨水滋潤,便會誕生出生命的氣息,不分彼此,兼愛天下。


  不過,他們也賞善罰惡,這一次,楚宣懷轉戰千里,火燒墨都,致使數十萬平民與奴隸流離失所,哀鴻遍野。因此,聽說山中的那位巨子頒發了黑白令,下令黑白子緝殺楚宣懷。而這很可笑,當今的諸侯之林,還有善惡之分么?


  終於,燕無痕忍不住的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低,然而,在這冷風肆掠、寂靜如死的人海之中卻是那麼的刺耳。等他回過神來,想捂住嘴巴時,已經來不及了,他的父親回過頭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燕無痕趕緊挺起了胸膛,直視著高台,裝出一副笑聲不是由他而發的樣子。


  高台上,兩位大巫官已經念完了冗長的祭文,相互交換了停戰盟約,倆人把手高高的舉向蒼青色的天穹,跳起了只有他們才能領會的舞蹈。


  一腳高、一腳低,樣子很滑稽。


  「蹄它,蹄它……」


  馬蹄聲由遠而近,楚宣懷在一百名血鳳衛的護衛下,騎著馬向燕卻邪奔來,一路所向,人海如水二分。


  看著遠遠奔來的楚宣懷,燕無只覺得胸腔中的那顆心跳動得越來越厲害,彷彿想要脫腔而出一樣。那可是楚宣懷啊,被譽為南楚的戰神,大小上百戰,從無敗績。而他這一次孤軍深入,進行了一場長達三個月的千里奔襲,更像是一個神話,令人難以置信的神話。世人都說,這一次,父親敗了,敗給了南楚的戰爭之狐。


  越來越近,人與馬漸漸清晰。


  「這便是楚宣懷啊。」第一次看清楚了馬背上的楚宣懷,燕無痕心中竟然略略有些失落。


  楚宣懷年約四十有許,長得並不好看,臉色就像被火烤過的竹簡一樣,黃中帶青,雖說是方臉闊眉,但那雙眼睛里卻藏著掩也掩不住的疲憊。乍眼一看,彷彿是一個剛從田地里勞作歸來的農夫。若是再扛上了把鋤頭,那便如出一轍。


  就是這樣不起眼的楚宣懷,打敗了五十萬大軍,逼得北地諸侯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燕無痕心頭一陣茫然,在他的心裡,楚宣懷甚至強過了父親,由他主導的這場戰爭就像是一曲《高山流水》,慷慨激昂而又婉轉纏綿,讓年輕的燕無痕既是敬仰,又是熱血澎湃。他想,不論如何,楚宣懷用兵如神,是當之無愧的戰爭之狐,縱然現在像個農夫。想著,燕無痕覺得手心裡滑溜溜的,情不自禁的緊了緊手中的大旗。


  楚宣懷抓著馬韁,微微伏下身子,並不雄闊的背居然有些佝僂,他一瞬不瞬的看著燕卻邪:「我沒勝,你沒敗。」


  燕卻邪鐵一般的臉上沒有絲毫神情,他按著青離劍,淡然說道:「勝就是勝,敗就是敗,燕卻邪敗得心服口服。」


  楚宣懷道:「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啊,老師說過,什麼樣的人決定了什麼樣的兵法,你用兵在於堂堂皇皇以正取勝,而我卻喜歡劍走偏鋒,以奇勝正。然,奇能勝正,正必勝奇。若是易位而處,你肯定能勝得比我光彩。」


  「老師同樣說過,勝即是勝,敗即是敗。」


  古井不波的燕卻邪,聲音依舊沒有任何一點起伏。簡單的對話,聽在燕無痕的耳朵里卻是如雷貫耳,他想,原來,原來父親與楚宣懷是藝出同門啊,卻是不知,誰是師兄,誰是師弟?而那位老神仙又倒底是誰?


  懷揣著這樣的疑問,燕無痕結束了他的伐楚之行,擒著玄鳥大旗隨著大軍向北回返,一路上,各式各樣的旌旗猶如波濤起伏的浪花,消散在了各地。


  在泰日山脈附近,高舉著踏海吞日獸的白羽精銳,以及那些持著白麋鹿與劍蘭花大旗的人往東而行,大雍的桐日戰旗橫渡了流淵河。當奔日朱雀旗也與玄鳥大旗分道揚鑣的時候,燕無痕突然想起了大火鳥誅邪,他縱馬加快了步伐。


  「父親,為何不讓孩兒隨著虞烈一起去旬日要塞?」憋了整整半年,燕無痕終究還是忍不住問道,這一次伐楚看上去波瀾壯闊,實際上味如嚼蠟,身為掌旗都尉的他根本就沒有機會上戰場。若是去旬日要塞就不一樣了,和虞烈在一起縱馬揮劍,方才是男兒本色。


  誰知,燕卻邪眯著一雙刀眼,冷冷的看著他,一言不發。


  燕無痕渾身一抖,不敢再問。


  當途經宋國闋城時,聽說宋侯死了,這位不可一世的宋蠻子終於在病床上吐出了最後一口濁氣,閉上了那雙野心勃勃的重瞳。燕無痕跟隨著父親參加了宋侯的葬禮,放眼看去,整個闋城掛滿了白帆,哀嚎震天。猶其是那位世子殿下,在周圍鋪滿了血信子的棺槨前痛不欲生,然而,燕無痕卻不經意的發現,這位優雅的宋國世子嘴角掛著一絲不為人察的笑容。


  年邁的老獅子一死,年幼的獅子便迫不及待的開始露出尖利的牙齒了。它會把對手撕得粉碎,或許,被對手撕得粉碎。這是一個已經滑進深淵的國度,生存於其中的人卻絲毫不知。


  燕無痕在心裡冷笑。


  茫茫無際的黑色鐵流滾入落日山脈,蒼鷹在天上盤旋。燕無痕緊緊的跟在父親身後,突然拍了下腦門,彷彿恍然大悟一樣:「唉呀,糟糕,伐楚已畢,卻無人告知虞烈,要不孩兒命燕虔帶人去旬日要塞?」燕虔是他的貼身護衛。


  燕卻邪不答,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半個月後,龐大的軍隊穿過紅彤彤的落日山脈,沿途剿滅了幾支零星的西戎人,燕無痕手中的鐵劍總算派上了用場,他擦著劍身上的血跡,臉上洋溢著驕傲的笑容:「父親,孩兒的劍總算飲過血了,虞烈說過,劍不飲血與綉針無異。真想快點回到燕京嘗一嘗娘親做的蕨菜大肉餅啊,虞烈也極為喜歡。」


  這是他第十八次提起虞烈,每提一次,他的心便更冷一分,到得現在,雖然臉上笑著,牙齒卻在打顫。


  燕無痕一眨不眨的凝視著自己的父親,燕大將軍。


  夕陽如血,照耀著馬背上的燕卻邪,他的神情依舊冷寒若冰,嘴角的頜越抿越深,他仰起頭來,看著天上的血日,那血紅色的光芒濃得就像一灘血水。


  「無痕,你要記住,天地銅爐,萬物如火,莫論英雄或是梟雄,都是無情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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