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鬼谷子高徒
晨光熹微。
刑洛騎在馬背上,初升的太陽就像溫柔的女子羞紅了臉,把柔軟的光芒投在那猶如馬尾一般的青綠色盔纓上。年輕的三等男爵頂盔貫甲,守候在出雲城的宮城之外,仿若一具精美絕倫的石雕。只不過,若是細細一看,會發現從那狹窄的盔縫裡透出的目光是那般的焦急,隱隱還藏著怒火。
七天了,整整七天了。
他帶著一百名士兵來到出雲城,起初,那位余君毫不猶豫的便點了頭,說是會拿出足夠旬日要塞吃上半年的糧食,但是,在他等了七天之後,所等到的並不是救命的糧食,而是一次次的推脫,說什麼,所需糧食太多,正在籌集當中,糧倉里的糧食都給了隨著雍公南下伐楚的三千兒郎云云。推脫,統統都是推脫,余國雖不是富庶大國,可是國境內卻是天然的盆地,又位於東北方向,故而盛產糧食,豈會連區區幾千人所需的口糧都拿不出來?若是那樣,它早就該滅亡了。
唯一的解釋,便是余君不想給糧。誰給他吃了豹子膽?竟敢拒絕代表著景泰王的朝歌青騎。
這時,遠遠的傳來一陣喧嘩聲,三等男爵騎在馬背上回頭望去,只見一群余國士兵押解著一批衣衫襤褸的人,那些士兵正在大聲的喝斥著什麼,而那些被押解的人也在憤怒的傾訴著什麼。刑洛心中一震,命身後的一名騎兵前去問問,不多時,騎兵去而復返。
「將軍,都是從旬日要塞里逃出來的人,他們擅離領地,會被貶為奴隸。」
「奴隸?旬日要塞里的人?」
三等男爵猛地回過頭,看著遠方那群黑壓壓的人,他心中的石頭一直往下沉,眼裡的怒火卻越來越盛。旬日要塞里的糧食一日少過一日,而將士們卻不得不餓著肚子去保衛著它,結果得來的卻是背叛逃離。上右大夫殷庸不是都安排好了么?為什麼我們卻要餓著肚子替他們守城?為什麼要以我們的血來換取他們的生存?
他想起了臨走之時,燕京之虎向他看來的目光,那時,燕京之虎騎在馬背上,一句話也沒多說,只是定定的看著他,那眼神讓他感覺到無比沉重,仿若巍峨的隴山橫曳在心頭一樣。我會拿到糧食的,我會的,就算死,我也要拿到糧食。
年輕的三等男爵抬頭看了看初升的日頭,勒著馬倒退了一步,他冷冷的注視著宮城外的守衛,那些包裹在鐵皮里的繡花枕頭,既然你視我若無物,那我便讓你看看,什麼是燕人的血,流的是鐵。刑洛高高的舉起了右手,突然之間,在他的身後,一百名同袍齊齊勒著馬倒退數步,把頭壓低,平端長戟,迅速的排了衝鋒陣型。太陽落在戟尖上,仿若魚池裡跳動的鱗光。
一百零一人,一百零一柄長戟。
一百零一具戰魂。
他們沒有發出怒吼,只是用眼光死死的咬著宮城外的那些驚慌失措的余國士兵,以及那冰冷無情的宮牆,牆上站著一排弓箭手,他們拉開了弓,手卻在不停的顫抖。
「魂歸來兮,歸故鄉。」身為朝歌青騎的三等男爵念出這句話,聲音空寂而冷酷,他本來想喊上一句,燕人無懼。
「魂歸來兮,歸故鄉。」
一百名身披青綠色大氅的燕國戰士高聲回應著他,那嘹亮而沉悶的聲音遠遠的傳開。
宮城外的余國士兵口瞪目呆的看著這一幕,愴惶的布成了防禦陣型,那薄薄的一層鐵皮,難以阻擋鐵蹄的蹂躪。
事態,一觸即發。
「慢著,慢著……」
一名老宮人從宮牆上冒出了個頭,一疊連聲的叫著,因為驚懼,他險些從那高達五丈的宮牆上摔下來。但是,準備衝鋒的一百零一名鐵騎卻沒有理他,在三等男爵的引領下,他們沿著那條筆直的青石道縱馬慢跑,逐漸加速,「蹄它,蹄它,」「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彷彿鼓點一般,驚起了樹上的鳥兒,震蕩著出雲城。
那些驚飛的鳥兒撲簌簌竄向宮城,宮城上方盤旋著馬蹄聲與鳥叫聲。
「君上,君上……」
老宮人朝著宮城深處奔去,寬袍大袖慌亂的抖動,樣子看上去很滑稽。
余君坐在臨水之泱,這是一座木質浮亭,它飄浮在湖心之中,湖中值著碩大的秋蓮,微涼的湖風伴著蓮香徐徐浸來,嬌美的宮女跪坐在兩邊,其中一人伸出了如雪皓腕,正在培火弄茶。名叫蒯無垢的衛國士子坐在余君的對面,這人約模三十上下,頭戴板冠,身披雪白的長袍,腰上懸著一柄細劍,皮膚白凈,眉目如畫,唇上蓄著漂亮的短須。縱然與一國之君面對而坐,他也談笑自若,神態怡然。
茶瓮里的茶湯沸了,「噗噗噗」作響,清冽的香氣四溢。
宮女執起細長的青竹勺在茶瓮里勾了兩盞茶,恭敬的遞給余君一盞,蒯無垢一盞。
余君捧著茶碗嗅了一嗅,卻未就飲,只是怔怔的看著茶碗中的倒影,彷彿有什麼心事正盤恆在他的胸中,讓他難以作決。
蒯無垢品了一口茶,贊道:「好茶。余侯可是仍有疑慮?」
余君道:「不論如何,他們畢竟代表著景泰王。」
「誠然。」
蒯無垢微微一笑,把手上的茶碗放在案上,拂了拂盤著袍擺,笑道:「景泰王是天下共主,朝歌青騎是景泰王的近衛軍。但是敢問余侯,朝歌城離余國有多遠?」說著,不待余侯說話,又續了下去:「兩千八百里,雍國離余國多遠?五百餘里。齊國離余國又有多遠?六百餘里。」
余君冷聲道:「若是因此惹得景泰王震怒,那便是余國的末日。」
「那一天,永遠也不會來臨。」蒯無垢介面道:「余君何不想想,東夷人早被齊侯趕入了大海,那面世代相傳的荊棘花大旗也被齊侯焚毀,如今的東夷人就如喪家之犬,他們飄浮在海上,躲藏在暗無天日的島嶼里,東海之濱有萬千島嶼,他們各佔一處,時而內戰,時而入侵東土,如同一盤散沙。這樣的東夷人,怎會從齊侯的眼底下來到了郇國?而郇侯又是何等作為?眼睜睜看著他們縱橫在自己的國土上,卻無動於衷。」
「郇侯?」
余君眉頭皺起來,握著茶碗的手背上冒起了一條青筋,余國與郇國比鄰而居,數百年來相互征伐不斷,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其實,自從大雍與齊國強盛之後,余國與郇國的敵對,更多的是一種象徵,私底下,甚至余君與郇侯還保持著暗通有無。而此,便是在大國的逼壓之下,小國的一種自保手段,互相敵對,背後有人撐腰,反而不會輕易的被大國吞噬,畢竟,大國之間也需要緩衝地帶。這是多麼可笑可悲,而又充滿智慧的手段啊。
不過,此刻余君卻沒有心思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事,他想的是,那個留著一把絡腮鬍的郇侯,那廝面相粗魯,實際上卻狡猾如狐,他為什麼不怕景泰王的怒火?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違縱容東夷人行兇?事後,若是景泰王震怒,命齊侯教訓教訓他,齊侯正在爭奪天下霸主的地位,急需要得到景泰王的認可,肯定是不會手軟的,會毫不留情的將郇國拋棄,他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何這一次不與我互通有無?
余君有些頭痛,呼吸也有些急促。
這時,那位衛國的士子,鬼谷子先生的高徒,蒯無垢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以日月為鏡,可以證心懷,以人為鏡,可以證將來,郇侯之所以縱容那所謂的東夷人,必然有郇侯的原因。而如今,天下大勢猶如風雲變幻,朝歌城早已不是天下的中心,數月前,又有妖星臨空,司主伐楚與不祥。蒯無垢敢斷言,傳承數百年的大周王朝或將經歷生死磨難,而那被埋藏在朝歌城下的中州九鼎,必然會換一個地方。」
「大膽,放肆。」余君下意識的喝道,宮人與宮女匍匐一地。
在這一刻,溫文儒雅的余君身上透出一股凌厲絕倫的氣勢,壓得整個浮亭里的人喘不過氣來。這便是一國之君,縱然再小,他也是一方諸侯,景泰王的封臣。
「哈哈。」
蒯無垢卻笑了起來,笑聲平和而不張揚,笑容溫和,就像這湖心裡的風,雖然淺涼淺涼,但卻無處不在。在這笑聲之中,本已站起身來的余君又悻悻的地坐了下來,冷聲道:「此言,僅出先生之口,入本侯之耳。本侯不會放在心上,先生也勿要多言。本侯已然作決……」
「余侯多慮了,如今之天下,倒底是以何為主,余侯心知肚明。古往今來,多少英雄豪傑付之東流,湮沒於長河之中,蒯無垢概之有三,其一,不知天意,其二,不得人心,其三,不明局勢。諸此三種,是英雄冢。余侯,慎重。」蒯無垢微笑著打斷了余君的話,真誠的看著余君:「齊侯欲為天下霸主,雍公豈會不知?齊侯縱容所謂的東夷人,謀了這場局,雍公豈會不動?依余侯看來,雍公之所動,動在何處呢?」
「莫非,便是……」
「正是。」
蒯無垢突地挺起身來,攏著雙手朝著余君深深一揖:「雍公之所動,在於以不變應萬變,余國若想存,旬日要塞必失無疑,然則,失則失也,卻非失不可得。余侯,三思。」
余君沉默了,良久,沉聲道:「蒯先生,你倒底是來自強齊,還是大雍?」
「蒯無垢乃是衛國人。」
「君上,君上……」
恰於此時,老宮人踉踉蹌蹌的奔來,站在湖岸上,大聲的呼喊著。余君眉頭一皺,命人拉動繩索,將這浮亭拉到岸邊。余君與蒯無垢一前一後的出了浮亭。
「何事如此慌張?」余君心中怫悅。
老宮人滿頭都是汗水,樣子狼狽之極,顫聲道:「回,回稟君上,朝,朝歌青騎衝撞宮城。」
「你說什麼?」余君臉上神上驀地一變。
「余侯勿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