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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絕望的老鐵匠

  鐵匠鋪的門大開著。


  老鐵匠柱著木棍,單腿蹦上了矮凳,動作是那般的顫顫危危,在月光的掩映之下,透著幾許滑稽而悲涼的意味。


  他把一盞細嘴油燈掛在門上,微弱的燈光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把他那佝僂的影子拖灑在門口的街道上。在門上掛燈是鐵丘的風俗習慣,據說,這樣掛燈可以將已死親人的魂魄招回來。


  這是一盞引魂燈。


  引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鐵丘黎。


  掛了燈之後,他並沒有立即跳下矮凳,而是舉目向那灰濛濛的世界看去。夜風吹來,跳動的燈火像鬼影一樣彎來繞去,油燈上的煙就像是一條會變化的黑蛇,時而纏著他那張坑窪不平的臉,時而又爬上他那隻剩下一條縫的眼睛。常年在煙熏火燎之下打鐵,他的眼睛早已處於半瞎的狀態。所以,儘管掛了燈,外面也有著稀疏的月光,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他仍然看得極為專註,乾枯的嘴巴也在輕輕的蠕動,彷彿正在呼喚著什麼。


  「老鐵,你的兒子已經死了。」


  鐵匠鋪的外面是一條巷子,巷子里鋪著青石板磚,有條人影從巷子口鬼鬼祟祟的冒出來,緊接著,從那人影的身後陸陸續續又走出幾個矮小的身影,他們就像一竄螞蚱一樣走到鐵匠鋪門前,為首那人抬起頭來,凝視著矮凳上的斷腿老鐵匠。


  「是啊,我的兒子已經死了,為了功名與富貴,他讓鐵丘氏絕了后。」老鐵匠彎著腰咳嗽起來,地上那斷了腿、柱著木棍的影子,就像地獄里魔鬼一般猙獰恐怖。


  沉默了一會。


  那人道:「我來尋點東西。」


  「你也要逃了么?你帶著妻兒,又能逃到哪裡去?」


  「正是因為我有妻兒,才不得不離開這裡。該逃的,不該逃的都已經逃了,旬日要塞是守不住了,我得為他們著想。」


  「你去挑吧,看中什麼,就拿走什麼。」


  老鐵匠並沒有看那正仰視著他的人,他的目光飄忽不定,好似在這凄冷的月下搜尋著他的兒子,準確的說,是在等待著他兒子的魂魄被引魂燈招來。他打算就這麼一直站著,或許會等到旬日要塞陷落的那一天,那樣,他就可以去地獄里教訓那個不聽勸阻的兒子了。想著,想著,他握住手中的木棍,用力的向虛無的空氣擊打起來,嘴裡罵道:「叫你別去,你偏要去,叫你別去,你偏要去。」


  如同夢語一般的詛罵。


  鑄劍的爐火早已熄滅,與老鐵匠的心血一樣,死得乾乾淨淨。往昔掛滿了劍胎、戟胎,以及各種盔甲的鐵匠鋪里,如今空空無也。那人領著一家老小細細的在鋪子里轉了一圈,卻一無所獲,反倒是他那年方五歲的小兒子從後院里撿到一柄殘劍,那劍破爛的不成樣子,劍刃中折斷,刃口上密布著大大小小的豁口。


  面黃肌瘦的小男孩把那柄斷劍像寶貝一樣捧在懷裡。


  手裡提著一柄彎刀的大人揉了揉他那亂糟糟的頭髮:「你拿柄斷劍幹什麼?」


  小男孩抬起頭,答道:「用來殺東夷強盜,和兄長一樣。」


  「兄長?你的兄長已經死了。」身為一家之主的男人說道,臉上的悲傷濃的就像那門上的燈煙。


  女人從冰冷的土灶里翻出了半塊散發著餿味的冷饃饃,用一塊爛布小心翼翼的把它包起來,那顫抖的手就像乾枯的雞爪子。乖巧而懂事的小女兒則把後院里晾著的那張蛇皮取了下來。男人看著這冷清如死的鋪子,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他提著手裡的殺豬刀,朝著老鐵匠揮了揮:「老鐵,你的狗呢?」


  「死了,都死了。」老鐵匠面朝著東方,揮舞著手中的木棍,嘶啞的聲音極其難聽,經過一番激烈的擊打,動作也慢了下來。


  男人眼裡流露出不忍,看向自己的女人。


  女人緊緊的捧著那半個冷饃饃,眼裡好生一陣掙扎,終是說道:「鐵大叔,要不,你和我們一起走吧,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逃到外面,興計還能活著。」


  男人也道:「是啊,老鐵,人死不能復生,小鐵已經死了,可是你得活下去。」


  「鐵丘氏終於絕後了啊,絕後了。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快走!!」


  說著說著,老鐵匠就像一隻陷入絕境的野狗,突然爆怒,他從矮凳上跳下來,舉著木棍朝男人打去。男人用殺豬刀架住木棍,稍一用力,便將老鐵匠推倒在地。此刻,老鐵匠彷彿已經迷失了自己,他挪著一條獨腿,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是卻徒勞無功,他在地上扭來扭去,就像一條噁心的蠕蟲。


  「老鐵,你瘋了么?」男人喝道。


  「瘋了,瘋了,你們都瘋了。」


  老鐵匠竭力的抬起頭,瞪大著又紅又腫的眼睛,突然又裂嘴大笑:「哈哈,你們都逃了,偷走了我的狗,偷走了我的家什,也偷走了我的兒子。你們都會死外面,統統死在外面。」獰笑起來。


  「走吧,他瘋了。」女人拉著一雙兒女,膽怯的靠向男人。


  男人凝視了老鐵匠一會,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提著殺豬刀,引著妻兒走出了鐵匠鋪。遠遠的看去,他們就像一群老鼠,倉皇逃離死亡的老鼠。


  人盡去了,鐵匠鋪里又恢復了死一般的靜。


  老鐵匠就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一陣風吹來,爐灶上的灰塵隨風飛舞,掛在門上的引魂燈妖異的閃動。迷迷糊糊間,老鐵匠彷彿看見了小鐵匠,他正在爐灶旁邊鑄劍,那古銅色的肌膚,那滾動的汗水,以及那稚嫩而真誠的笑容。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黎兒,是你么?你別怕,過來,我不打你。」


  「黎兒,黎兒……」


  老鐵匠扭著脖子,朝著那跳動的燈火伸出了手,他的姿式極為怪異,就像是一條正在不住絞緊的麻繩,不過,他臉上的猙獰與瘋顛卻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溫和的笑容。


  「軋,軋軋。」


  詭異的聲音響起,一隻黑色的鳥飛入了鐵匠鋪。它停在爐灶上,睜著麻豆大的眼睛,注視著老鐵匠。老鐵匠仰頭微笑著,像條蛇一樣蠕動到爐灶旁,抓著坑窪不平的灶壁,使出渾身力氣爬起來,向它伸出手,溫柔的呼喚著:「黎兒,黎兒……」


  「軌。」


  黑鳥驟然展翅,像黑色的流星從老鐵匠的頭頂竄過,直奔後院而去。老鐵匠怔了一下,臉上卻露出更為篤定的笑容,肯定是黎兒,他回來看我了,他還在,鐵丘氏便沒有絕後,沒有絕後。該死的功名,該死的富貴,把我的黎兒變成一隻黑不溜湫的鳥。


  老鐵匠向後院追去,失去了木棍的支撐,可是他的速度卻並不慢,仿若迴光返照一樣,蹦著一條獨腿。


  黑鳥停在後院的樹上,冰冷的月光照耀著它,它伸展著翅膀。


  老鐵匠仰頭看去,只覺得那翅膀彷彿將月光都遮閉了。而這隻純黑鳥的鳥一邊啄食那樹枝上已被風乾的蛇膽,一邊無比冷漠的看著老鐵匠的眼睛。


  「黎兒。」老鐵匠向它再次伸出了顫抖的手。


  「軋!」


  猛然,黑鳥的爪子在樹枝上一蹬,快若閃電的撲向老鐵匠,那彎長的嘴喙的目標是老鐵匠的眼睛。老鐵匠愣愣的看著它撲來,一個莫名的念頭突然湧入心中,這是鬼車鳥啊,原來,它不是我的黎兒,而是死亡的使者。「唳!」就在此時,又破又爛的小院上空驟然一黑,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從天而降,龐大的身影籠罩著老鐵匠與黑鳥,彷彿末日來臨。


  「軋軋軋。」


  黑鳥尖聲叫起來,叫聲無比凄厲,就像是一把鐵勺在心頭來回的刮來刮去,而它的身影則比方才撲擊老鐵匠更快,宛若一道黑色的流光,險之又險的避過大火鳥那尖利如劍的長嘴,頭也不回的向茫茫的月空逃去。


  「咕咕。」大火鳥收籠了碩大無朋的翅膀,並沒有去追那黑鳥,它睜著血紅如火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老鐵匠。


  「真,真的是一隻怪鳥啊。」老鐵匠喃了一句,仰天倒在地上。


  「咕。」大火鳥邁著將軍步,走到老鐵匠身旁,偌大的黑影將老鐵匠罩的死死的,它低下頭去,伸出嘴喙碰了碰老鐵匠的臉,見老鐵匠還沒有死,歡快的叫了一聲。然後,它抖了抖頭上猶如長長的盔纓一般的逆羽,正準備引頸尖嘯一聲,突然之間,它卻彷彿發現了什麼,扭頭向鋪子前院看去,下一個瞬間,它的眼斂飛快的閃動了一下,「咕咕」一叫,沖宵而起。


  而此時,虞烈與子車輿走到鐵匠鋪門口,恰好看見衝天而起的大火鳥。


  「誅邪!」奴隸領主情不自禁的叫了一過,然而,大火鳥卻沒有回應他。


  「你就不應該趕走它。」子車輿的目光追隨著大火鳥消失在遼闊而清冷的天邊,聳了聳肩。


  這時,鐵匠鋪門上的油燈被風驚了,那微弱的燈光竟然發出了一絲火嘯,「嘶嘶」作響。


  虞烈皺眉道:「為何將燈掛在門上?」


  子車輿想了一下,沉聲道:「招魂燈,可以指引亡者回到故地,這是一個古老的傳統,伴隨著殷王被武英王給砍了腦袋,奪了天下,它就已經消失在歷史的河流之中,不想,卻在此時此地見到。臭小子,前有鬼車,後有招魂燈,儘是不祥之兆啊。如果我死了,記得,不要為我設招魂燈,把我的頭顱扔進酒缸里,再滿滿的註上一缸子燕酒,那樣,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中年領主並不是嗜酒的人,可是這一刻,他的神情卻無比的鎮重。


  虞烈被他的目光刺得心中一痛,卻笑起來:「你死不了,若是死了,你那美麗的女兒怎麼辦?」


  「哈哈,你答應娶我女兒了?」子車輿大笑起來。


  「我已經有妻子了。」虞烈一本正經的說道,臉上那道傷疤輕輕的跳動起來,就在這時,奴隸領主想起了身在遠方的衛大神醫,那個美麗而溫柔的女子,一待此事了結,他便會回到燕京,娶她為妻,然而,眼前卻是如斯的情景:破敗不堪的要塞,人心惶惶的城池,凄涼的月色下,城與人都彷彿正在一步步的滑入深淵,還有,那揮之不去、如影隨形的死亡陰影。


  「咕嚕嚕……」


  虞烈陷入了沉思,背後的大氅在招魂燈之下,緩緩搖動,身旁卻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中年領主按住亂響的肚皮,舉目向遠方看去。


  那裡,是出雲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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