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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知恩圖報的怪鳥

  要塞內的鐵匠鋪。


  老鐵匠瘸了一條腿,拄著根燒得烏黑的木根在火爐旁邊遞火,小鐵匠正在把爐子里的劍胎起出來,熊熊的火焰照耀著他的臉寵與古銅色的肌膚,這是一張略顯稚嫩而剛毅的臉,塊壘狀的肌肉上滾盪著豆大的汗水,他把劍胎放在鐵磨上,擒起鐵鎚「鏘鏘鏘」的錘擊起來。


  不大鐵匠鋪中回蕩著金鐵交接聲,房樑柱上懸挂著一柄柄劍胎、戟胎、甚至還有已是半成品的盾牌。


  老鐵匠眯著一雙被火熏得又紅又腫的眼睛,注視著小鐵匠鑄劍,不時的停醒著諸般要領:「金兩分,鐵八分,水三分,火七分。劍乃百兵之君,是昊天大神的恩賜,過剛則易折,過軟則無力,需得恰到好處。一柄將要成形的劍,最要緊的地方不是鋒刃,而是劍鍔上方的劍頸,那裡要擊八十遍,力不可過重,需得邊拖邊拉,如此方可使劍具備韌性。」


  「是,兒子記得,父親說過,劍是活物,這劍頸就如同蛇的七寸一樣,若是火侯與鍛鑄稍有不懼,就會前功盡棄。」小鐵匠掄著拳頭大小的鐵鎚,敲擊著劍頸,鼻尖的汗水一滴滴墜落在鐵磨上,發出一陣「滋滋滋」的聲音,並冒起一團團青煙,而他打鐵的姿式非常特別,鐵鎚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線,是力與美的完美結合。


  去過火,餵過水,不多時,一柄鋒利的重劍便已經鑄好。


  老鐵匠把那劍捧在手裡,細細的打量,又曲起中指彈了彈,聽著那清脆的劍吟聲,笑道:「鑄劍就和做人一樣,都需經得千錘百鍊,方可剛柔並濟。」


  小鐵匠憨厚一笑:「父親,風大將軍率領朝歌青騎來到要塞里,又是修城牆,又是整修街道與房屋,並且制軍極嚴,對民戶也秋毫無犯,看來,這位貴族大人是個好人,兒子想去參軍。」


  這已經是小鐵匠第六回提起了,老鐵匠把劍掛在房樑上,錘了錘那條從大腿根部齊根而斷的腿,冷聲道:「咱們鐵丘氏是殷王之後,自從離開鐵丘來到這裡,咱們便由貴族淪為平民,世世代代都在這裡打鐵,列祖列宗也曾多次受余君的號召為他賣命,包括我這條腿,但是結果呢?平民還是平民,甚至上一任余君竟然想把我鐵丘氏劃為奴隸。這些,難道你都已經忘了?」


  小鐵匠道:「兒子沒忘,但是兒子不想打一輩子的鐵。」


  老鐵匠沉默了,知子莫若父,他這個兒子自小便很是聰慧,不僅隨著他學習鍛鐵之術,還曾研習典故與兵文,那些珍貴之極的書簡都是鐵丘氏幾百年來用生命和血水換回來的,依靠著這些書籍,不論風雲變幻,鐵丘氏始終能有一技所長,因此,並沒有淹沒在殘酷的歷史河流中。原本兒子想上進,那是一件好事,但是,如今的鐵丘氏人丁衰敗,就只有這麼一支香火,他怎捨得把兒子送去沙場。


  過了一會,老鐵匠道:「你若真想逞丈夫之志,那且待你成親之後再說。」


  「成親?」


  小鐵匠眉頭皺得死緊,像他這種家族衰敗,並且隨時可能淪落為奴的人,誰會把女兒嫁給他?若是娶個奴隸女子,老鐵匠又不願意,所以,他已然到了成親的年齡,卻一直耽擱了下來。


  「汪,汪汪。」


  這時,後院突然傳來一陣尖厲的狗叫聲。老鐵匠臉色一變,柱著拐杖就向後院奔去。


  「定然又是那畜牲來了。」小鐵匠也是一驚,從鐵磨上取了鐵鎚,三步並作兩步,超過步履蹣跚的父親,殺氣騰騰的直奔後院。


  老鐵匠剛剛走到後院門口。


  小鐵匠提著鐵鎚,垂頭喪氣地道:「沒見著,旺財不見了。」


  旺財是他們養的一隻大黃狗,足足有牛犢大小。


  老鐵匠拄著拐杖喘氣,怒道:「看清楚了嗎?是強盜還是匪軍?」或許是因為受了百餘年的屈辱,老鐵匠對貴族,以及他們的軍隊都是心存怨恨。


  小鐵匠道:「父親,兒子早就說過,不是強盜匪軍,而是一隻鳥,一隻龐大無比的鳥。渾身紅火,一撩翅膀能有這麼大。」掄起鐵鎚比劃著那隻鳥的大小。


  老鐵匠凝視著他把半個後院都比劃了進去,狐疑地道:「這個世上那有如此大的鳥,分明便是那些亦盜亦匪的守軍,前日夜裡,偷了咱家一籠雞,昨日是一隻鵝,今天竟然連旺財也遭了他們的毒手!」說著,一張老臉漲得通紅,眼裡盡怒氣:「你還說他們秋毫無犯,到現在仍然為他們隱瞞,簡直是豈有此理!我,我尋他們說理去!」那隻大黃狗與老鐵匠相處十餘年,情誼深厚,他轉身就走,要去尋那朝歌城來的風大將軍理論去。


  小鐵匠也是一張臉緋紅,唯唯的嘟嚷:「不是人,是鳥,是鳥!」


  「鳥,我看你才是一隻獃頭鳥!」老鐵匠怒罵。


  「汪,汪嗚……」


  卻於此時,一隻癩皮大黃狗從院牆的狗洞處鑽進來,圍著老鐵匠一陣磨蹭,委屈而膽怯的叫著。老鐵匠定晴一看,心下一陣駭然,只見那大黃狗的背上纏著一條大毒蛇,蛇已經死了,七寸被啄得稀爛,但是蛇屍的其他地方卻完好無損,就連那最為珍貴的蛇膽也還在。


  老鐵匠怔住了。


  小鐵匠把那蛇屍取下來,心頭也是一陣茫然,自古以來,蛇血蛇膽便是珍品,價值不菲薄,這條丈長的大毒蛇若是拿去獻給貴族,至少也能換得十幾枚刀幣,對於他們而言,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飛來橫財,小鐵匠奇道:「這是怎麼回事?莫非是那鳥知錯悔改又知恩圖報,知道吃了我們的雞與鵝乃是不義之舉,便又捉了這條蛇,讓旺財背回來彌補?」


  「老丈,老丈在嗎?」


  前院傳來人聲。


  「來咯,來咯。」


  老鐵匠一疊連聲的應承著,快步快到前面的鋪子里,迎目一看,來者騎著一匹雄壯的戰馬,身上穿著制式的鐵甲,披著綉有五爪金龍的大氅,沒戴鐵盔,是個年約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眉毛又濃又挺,嘴唇略薄,臉頰上有一道傷疤。


  「老丈,我的劍可有補好?」


  那年輕人見了老鐵匠,從馬背上翻下來,落地時抖得身上的鐵甲鏘鏘作響,他站在陽光里微微一笑,神情頗是可親,氣質雍容而貴氣,是的,若不是那一身鐵甲與臉上的傷疤,他更像一個周遊列國的貴族士子,老鐵匠對貴族們的氣質頗是熟悉,那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冷漠與冷傲。


  不過,不得不說,這位年輕人並不冷。


  「貴客送來的劍,劍胎乃是上好的寒鐵,老朽與犬子花費了整整七日才補好了缺口,並且重新淬了一遍火。」


  老鐵匠走到樑柱下,將剛鑄好的那柄鐵劍取下來,在手裡掂了掂,有些依依不捨的交給了年輕人。對於鑄劍師而言,一柄好劍具備著靈魂,此劍剛來時,刃口上密布著大大小小的豁口,有的如米粒大小,有的則細如髮絲,顯然曾遭過千砍百擊,甚至,在鑄劍淬火時,老鐵匠彷彿聽見了劍上的怨魂正在悲泣、咆哮。


  這是一柄殺人之劍。


  年輕人接過劍。


  老鐵匠眯著眼睛瞅他,說道:「此劍雖不是上品,卻也算是難得一見,寶劍自有靈性,貴客若是知劍之人,還請煨血。」


  「多謝老丈。」年輕人提著重劍,試著舞動了兩下,寒光閃爍,霍霍有聲,輕重卻是正好。他把劍豎著一捧,食指抹過劍鋒,絲絲血液溢在劍上,卻凝而不散,猶若顆顆血珠滾過劍身,而那劍上的劍紋被血一浸,霎那間大放異彩,彷彿真似有靈一般。


  「好劍!」年輕人贊道。


  當下,年輕人支付了補劍的費用,並且多給了五枚蟻鼻錢。


  老鐵匠笑眯眯的接過蟻鼻錢,在嘴裡啃了一下,蟻鼻錢是大江之南的南楚所鑄,相比於大雍的刀幣,齊國的金獅錢,含銅金更高,一口咬上去,便會留下一個牙印。因此,蟻鼻錢是中州價值最高的通用貨幣,而令人諷刺的是,北地的諸侯們視南楚為蠻夷,卻對南楚的蟻鼻錢並不排斥。反而,有些弱小的諸侯甚至會鼓動商人們大肆換取蟻鼻錢,從其中提煉銅金,因為銅金是製造戰車不可或缺的事物。


  「貴客來取劍了?我,我……」小鐵匠走了過來,羨慕的看著那年輕人的一身裝束,又看了看老鐵匠,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年輕人拍了拍他的肩,示意瞭然,正欲翻身上馬。


  「嗚,嗚嗚……」


  突然,一陣凄厲而刺耳的號角聲遙遙傳來。


  年輕人神情一變,猛地一抖馬韁,朝著要塞正東方賓士而去,背後的青綠色大氅飛揚在陽光之下。


  「怕是,來了。」老鐵匠拽著錢袋,拄著拐杖走到街道中。


  而此時,整個旬日要塞響起了馬嘶聲、沉重的腳步聲,鐵甲磨擦聲,大聲的吆喝聲。小鐵匠怔怔的看著年輕人遠去,愣愣的看著一排又一排的鐵甲之士從鐵匠鋪旁邊的軍營里走出來,他們神情堅毅,目光冷硬,頭上的青色盔纓構成了汪洋大海。


  突地,小鐵匠回過頭來,無比慎重的看著老鐵匠:「父親,好男兒志在四方,功名在文,富貴在武,為取功名與富貴,且恕兒子不孝。」說完,也不等老鐵匠言語,便竄進民鐵匠鋪里,從陰暗的旮旯里翻出一套陳舊而滄桑的盔甲,又從最高的房樑上取下一把樣式古樸的鐵劍。


  「唉。」


  老鐵匠一聲長嘆,一臉無奈的走了進來,幫小鐵匠把那套繁複的鐵甲穿好,凝視著甲身上的刺繡,沉聲道:「至今而後,你是鐵丘黎,再不是無名之輩。你要記得,你是殷王之後。」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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