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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放風箏的女人

  血信子已經霸佔了這裡,它們妖嬈的綻放著,那些跪在門口的宮女有些正在凝視著花朵,有些卻在輕輕顫抖,彷彿很害怕。確實讓人恐懼,因為在這棟宮殿的外面,豎著一排森然的鐵戟,在那些鐵戟的戟鋒上插著一顆顆頭顱,無一例外,這些頭顱的原主人都失去了雙眼,他們臨死之前的尊容很難看,大張著嘴巴,無聲的吶喊,比那流著綠色眼淚的雕塑還要猙獰。


  這是一個正在滑入深淵的國度。


  燕十八從《芳闋殿》里走出來,隔著滿院的血信子看著那些猙獰的頭顱,他的護衛與老師寸步不離的緊隨其後,當然,這位老師並不是床上躺著的那一位,床上躺著的是一個瘋子,或者說是一位瘋狂的國君,而他偏偏還享有仁厚之名。


  當他們繞過那雄偉而醜陋的雕塑時,燕十八的老師車敬輕聲說道:「恐懼並不是敬畏,只有智慧與仁愛才會贏得人尊敬,我的侯子,我們應該立即起程,離開這裡。」


  墨家子弟討厭殺戮,他們崇尚著仁愛,但他們同時也知道,仁愛並不能使這個已經混亂的天下平靜下來,於是,他們積極的投身於天下,奉獻自己的智慧,兼相愛、交相利,達到非攻的目的。


  燕十八沒有立即回答自己的老師,他凝視了一會那瞎眼的雕塑,向宮城外走去,邊走邊道:「我的老師,宋國沒有欺凌安國,為何安國卻仍舊如此恐慌,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車敬怔了一怔,答道:「欺凌無處不在,不是單一的宋國,而是整個天下。強國恆強,弱國恆弱。安國以弱國之勢,仰望天下,自然會恐慌。」


  「是嗎?」


  燕十八笑了一笑。


  車英卻在一旁反駁:「強者恆強,弱者恆弱,這是天下不變的道理。為使恐懼與殺戮消失,唯有強大的力量。故,兵家有言,國之大事,大戎在祀。力量終將戰勝一切。」


  「力量也需控衡,不然便是殺戮與恐懼的蔓延。」


  車敬同樣在反駁自己的兒子,他們一個是兵家一個是墨家,就像矛與盾,幾乎每一天都在爭吵著同樣的問題。燕十八已經聽夠了,他微微一笑:「君父召我回國,可我卻有些留戀少台了。」


  「侯子,不可。」


  這下,爭得臉紅耳赤的父子二人異口同聲。


  車敬沉聲道:「侯子,少台並非久留之地,我們應該立即趕回燕國。」


  車英也道:「由燕京而來的信是密信,並沒有使者,君上做出這樣的安排,目的何在,不思也知。侯子,我們需得連夜離開少台,經由泰日峽谷穿過宋國,直抵燕京。這一路上,我們會降下玄鳥大旗,侯子會化身為鄭國的商人,我們的行蹤會悄無聲息。」


  是的,他的護衛與老師已經為他擬好了回國的路線,或許,他們已經擬好了許多年,但是燕十八還是不敢肯定,甚至是不敢相信,君父竟然會在這個時候把自己召回去,我不是一個傻子么?膽怯而又懦弱的傻子。君父不是說,燕國不需要膽怯的人么?難道,這些都是謊言?


  車敬見燕十八沉思,他卻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這位老墨家神色凝重起來:「侯子,大事為重,切切不可為兒女私情而誤國事啊。」壓抑的腔調有些聲嘶力竭。


  「兒女私情?」


  燕十八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紅,他的老師猜得沒錯,若說在這充滿恐慌的安國,還有什麼是值得他去留戀的,還真是兒女私情,只不過,他心中的那個人卻未必知道。姬靈兒,上左大夫姬英之女。世人都說,安國最美的不是那漫山遍野的桃花,而是花叢中的姬靈兒,她的美更甚於春起夏藏的桃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無刻無刻不在綻放著自己的美麗,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姬靈兒甚至比那被孔夫子驚為天人的蔡國第一美女蔡宣還要美,恐怕與大雍的那位女公子不相上下。


  蔡宣長什麼樣,燕十八不知,那位號稱天下第一美女的大雍女公子是何模樣,燕十八也不知。他只知道,姬靈兒的確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她的眼睛是那般的清澈,聲音如百靈鳥一般好聽,若說這個天下還有什麼是純粹而乾淨的,那必然就是姬靈兒的笑容。


  「侯子,等回到燕國,待到大事之後,侯子大可遣人來造訪安君與上左大夫,諒他們也不敢拒絕侯子的好意。」車英與其父不同,他只會想出解決的辦法,而不是一味的勸燕十八,在這位兵家子弟的心裡,力量最為重要,只要燕國足夠強大,那麼還有什麼是不能做到的呢?即便是大雍的女公子,或是朝歌城裡的王女,那還不是任由強大的燕君取索。


  「唉。」


  燕十八看著車英,竟然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他轉身朝宮門外走去,跨上那早已等候在外的馬車,吩咐跟上來的車英:「去城外,望淵山。」


  望淵山上有忘淵亭,站在亭里可以將數十里花海盡收於眼底,上左大夫之女姬靈兒極喜桃花,每當桃花盛開的季節,她必然會來到山上,一邊放風箏,一邊將那清脆的笑聲撒落這個人間。因此,桃花盛開之時,她也成了少台城的一景。但凡聽見她笑聲的人,都會情不自禁的駐足在那山下,看著那大紅色的身影與天上的風箏,或許,他們都希望成為那天上的風箏,被她牽著,為她所眷顧。只不過,這樣的念頭卻只能想想而已,上左大夫對姬靈兒愛若珍寶,接二連三的拒絕了陳侯與召侯為各自的兒子求親,也不知他到底想將女兒嫁給誰。


  來到望淵山下,燕十八也只是遠遠的看著。並不是因為那一排排的護衛攔住了他,而是因為有些美麗的事物與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風箏高高的飛揚在天上,那脆嫩的笑聲伴隨著風箏而起伏,燕十八坐在馬車裡,把窗格推開。三月的風不冷不熱的撲了過來,他卻捏著拳頭咳嗽起來。車英遞過來珍貴的小藥罐,燕十八用細長的銀匙取了一些藥液,用舌頭把那碧綠如珠的藥液舔乾淨后,走了下馬車,向山上走去。


  燕十八想,今天,在離開安國之前,我應該去見一見她,只是仔細的看上一眼。或許,等我再次回來時,身上已經沾滿了權力、地位、陰謀、詭計等等諸多骯髒的事物,那就再也沒有勇氣站在她的面前。更何況,我還會回來么?

  上山的道路落滿了陳年舊葉,踩上去不松不軟,車英一直走在燕十八的身旁,保持著警惕。


  山道上站著兩排甲士,他們狐疑的看向燕十八。


  「我……」


  燕十八走上去,想要說什麼,臉上卻靦腆一紅,說不出來。


  「見過燕侯子。」那群甲士向他行禮,並讓開了上山的道路。


  燕十八臉上更紅了,彷彿受不了這三月的風一般,他緊了緊肩上的大氅。漸行漸近,笑聲越來越清晰,他已經可以看見那個嬌小的身影正奔跑在風中,心跳開始加快,腳步也零亂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從八角涼亭里站起身,高聲喝道:「來者何人,止步。」


  「我是……」燕十八手足無措。


  「咦,是你。」涼亭中的人對燕十八的到來很是驚奇,他歪頭打量著燕十八,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這是一個年輕人,十六七歲年紀,長得有略微有些胖,一笑起來,那兩隻眼睛便眯成了一條縫,燕十八認得他,他是姬英的幼子姬傅。


  燕十八捏著拳頭咳嗽了一聲,說道:「我,我來看看。」


  「看什麼,看風景么?」那人斜挑著眼。


  燕十八沒有說話,也不敢看向那團正奔跑著、歡笑著的紅火人影,他抓著袍擺走入涼亭中,故作鎮靜的望向北方。那人走到他的身旁,向極北之境望去:「聽說燕京很冷,每逢八九月便會下雪?」


  「是的,漫天的雪花紛紛揚揚的撒,放眼看去,萬里山河一片白。」燕十八嘴裡說著話,眼角卻飛快的向那正在放風箏的女子看去,可是他的位置沒有站好,目光被一株古柏樹給擋住了,只能聽見那婉轉如鈴的笑聲。


  那人道:「四哥走時,我想把我最心愛的女人送給他,讓她替四哥鋪床疊被暖被窩,四哥卻不肯收。如今,再過幾個月燕京就要下雪了,也不知道四哥在那裡會不會冷?四哥,你後悔嗎?」聲音很低,彷彿是說給燕十八聽,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燕十八聽得一怔,扭頭看去,只見這略胖的年輕人眼角含著淚,而他卻倔強的不肯讓那淚水掉下來,就見他抬著頭說道:「四哥答應過我,會活著回來,每年三月我都會在這裡等,我相信,四哥絕不會食諾,他一定會回來,你信嗎?」


  你的四哥已經死了,他不會回來,燕十八想這樣回答他,但是嘴裡說出來的卻完不一樣:「我信。若是他回來,你還會把最心愛的人或物與他分享嗎?」


  說完,燕十八定定的看著姬傅,他的嘴角翹了起來,帶著詭異的笑容。那年輕人迎視著燕十八,他讀出了燕十八笑容中的審視含意,認真的想了很久,重重的點了點頭。


  「會。」


  「傅弟,你在和誰說話?」這時,一個無比清嫩的聲音響起,隨即,斜長的影子從涼亭外面透了進來。


  燕十八臉上唰地一紅,低頭盯著那影子,看著它漸漸的離自己越來越近,他不敢抬頭,渾身都在顫抖,嗡聲道:「我,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你是那個風即吹倒的燕侯子。去年,你走到半山坡,不就被一陣風給刮跑了么?格格格。」


  那女子嬌聲笑起來。


  「哈哈。」姬傅也放聲笑起來。


  燕十八一張臉漲得緋紅,抬起頭來時,臉上帶著傻傻的笑容。


  ……


  景泰二十九年春。


  這一年的春天,妖星臨空,不論是桃花還是梨花都開得格外濃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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