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來時去時總有時
燕國的宮城佔地並不廣闊,但它卻是整個燕京城最高的建築,因為大巫官的觀星月台就建在宮城中。宮城是圓型建築,觀星月台也同樣如此,它高達二十丈,上窄下粗,層疊而上,如同一柄沖霄之劍,從下到上要整整爬上兩百五十八級台階,如果是一個年已老邁的人,那要爬上半天,或許,甚至會累死在台階上。
大巫官顯然擅於爬台階。
此刻,燕國的大巫官鍾重正柱著拐杖走在燕卻邪的身旁,他的步伐依舊矯健,絲毫也不比大將軍慢。他們並不是從下往上走,而是正在下台階。大巫官每下一級台階,就會把那拐杖重重的點在青石板上,發出「噗噗噗」的聲音。這節奏有點像《沙場鼓令》。
燕卻邪穿著一身黑衣,披著一件純黑色的大氅,劍袋上懸著那柄傳說來自仙人賜予的青離劍,他按著劍一步一步往下走,腳步落得極沉,甚至掩過了大巫官的拐杖聲。
「熒惑燎野,守心八方。大將軍,熒惑是妖星,主掌殺伐,司不詳。近來,燕京城裡儘是些風言風語。」大巫官一邊潺潺危危的往下走,一邊在大聲的說著話,他必須得大聲的吼,不然就會被風聲掩蓋了他的話。
「什麼風言風語?」
燕卻邪頓住了腳步,眯著一雙眼睛向下面看去,此時他們還在觀星台的第二層降陡平台上,從這裡看下去,整個燕京城被一眼盡收,那些大大小小的建築就像一個個的黑盒子點綴在那巨大無比的玄鳥背後,而那玄鳥張開的翅膀就像銅牆鐵壁一樣,把燕京城保護在它的翼下。
一隻紅火色的鳥掠過了那玄鳥的翅膀,向大將軍府飛去。
虞烈回來了,大將軍心想。
大巫官一路吼到這裡,臉色有些蒼白,他在平台上順了一會氣,說道:「還能有什麼呢?只不過是一顆顆惶恐而不安的心罷了,並不值得人去探究。不過,大將軍,那些真正為了燕國而生存的人很容易被這些風言風語蠱惑,大將軍是燕國的戰神,要小心那些流言蜚語,也要當心一些心懷叵測的人。」
「你倒底想說什麼?」
燕卻邪回過頭來,凝視著大巫官,他的眼神銳利的像刀一樣,深深的剜進人的心裡。
可是,大巫官卻並沒有避開,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神情也很凝重:「我聽到一種傳言,君上之所以身患重病,還把一個個侯子往外送,那是因為大將軍。更聽說一種傳言,燕國只有在大將軍的治下,才會真正的強大。大將軍何不想想,傳出這些謠言的人會是誰呢?」
會是誰呢?有可能是那些侯子,也有可能是潛在的敵人,甚至有可能就是眼前的這位大巫官。
迎面吹來的風有些冷了,但是燕卻邪的卻迎著風笑了笑,他是天下共知的戰神,手握燕國兵權,更擁有宗稷節令,為人嫉妒、眼羨、猜疑那是正常的事情,如果什麼事都要一一的去想,那麼,他將一事無成。
「大巫官之言,燕卻邪銘記在心,大巫官好意,燕卻邪心領。」
燕卻邪按著劍大步向台階下走去,再不等那位大巫官。
大巫官站在平台上,看著燕大將軍那雄壯的身影一點點變小,他對身旁的侍者道:「你要記住,我們是巫官,我們沒有爵位,沒有領地,不娶妻,不生子,我們的眼裡只有陰與陽,只有君上。」
「是。」
侍者扶著大巫官,虔誠的點了點頭。
沒有與大巫官保持同一種速度,燕卻邪步伐落得很快,不多時就下了觀星台,回頭向觀星台看去,已經看不見大巫官的身影了,轉過身來,卻見卿相管離子正向他走來。
「老卿相。」
「大將軍。」
管離子是燕國的卿相,與燕卻邪同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白髮蒼蒼的卿相已經老了,皺紋爬滿了他的臉,但是他的那雙眼睛卻依舊充滿了睿智,他看著那高聳入天的觀星台,笑道:「大將軍莫要放在心上,那隻不過是巫官的職責而已,這個老傢伙一大早也來拜訪過我,昨夜妖星臨空,今日君上嘔血不止,如今他見誰疑誰,這也很正常。」
一股濃濃的藥味從老卿相的身上透出來,管離子雖然年已八十,但身體一向健朗,從來不用任何藥物,如今,他身上那濃得風吹不去的龍涎草味是從何而來?燕卻邪不想也知,他舉目向燕君的寢宮看去,隔著重重疊疊的飛檐翹角,他彷彿看到那位兄長正在侍女的扶持下,漲著一張重紫如金的臉,不停的吐血。
「老卿相,君上的病情如何?」燕卻邪皺眉問道,今日,他本來是入宮來見燕君商討伐楚一事,卻被攔在了門外。燕君不見任何人,只見了眼前的這位老卿相。
「邊走邊說。」
管離子神情還好,倆人沿著狹長的宮庭牆道向宮外走去。
一路上,路過的宮人與侍衛見了他們紛紛行禮。
老卿相道:「君上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如今便是龍涎草髓也難見成效。若是秦越還在燕京,或許可以稍事減緩,奈何那個老傢伙也是一去不歸。不過,人生在世,總是免不了生老病死,君上又何償不知。」
燕卻邪沉默,既然老卿相都說難見成效,那想來自己的那位兄長是凶多吉少了,他不由得想起了以往的歲月,在兄長之前,燕國是一窮二白,除了地盤大,別的什麼也沒有,還時常被北狄人欺辱,正是自兄長繼位后,與老卿相一道,奮發圖強,整治內史,任賢用能,方才有了如今強盛的燕國。若是兄長一去,後繼者是無能之輩,那燕國的未來將會如何?中州大地上,因為英明的國君的崩殂而導致舉國不震的例子屢見不鮮,譬如,那落日山脈以東的宋國,宋侯尚未死,便已逐漸日落西山。
平生第一次,燕卻邪急於想知道自己的那位兄長倒底看中了誰,不禁問道:「老卿相可知,君上意在何人?」
聞言,老卿相愣了一下,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他伸出手來,想拍一拍燕卻邪的肩膀。
燕卻邪是老卿相看著長大的,在他年輕時,老卿相時常這樣以示愛護。
燕大將軍微微一笑,矮了矮身子。
老卿相重重一掌拍在大將軍肩頭上,呵呵笑道:「《詩歌》有雲,悲莫悲兮生別離,悅莫悅兮新相知。待到時候一至,大將軍自然就知道了。今日君上見我,提起了伐楚一事,有一句話,讓我轉告大將軍。」
「敬遵君上之令。」
燕卻邪正準備朝老卿相行禮。
管離子卻一把拉起了他,語重深長的道:「九弟免禮,伐楚事關天下,更關乎燕國之存亡,九弟自行任之。」在燕氏宗族的上一代,燕卻邪排行第九,燕君排行第二,老卿相是以燕君的口吻。
燕去邪神情一怔。
管離子道:「大將軍應知,北狄之亂雖然已平,但是我燕國的根基已傷。按理,本當休生養民,修整戈矛,然而,時不我待呀,在這諸侯環伺的大爭之世,唯強者方可生存。咱們燕國比不上齊國土地肥沃,更不如大雍地大物博,若是稍顯頹勢,那麼,燕國就會成為宋國,甚至是代國。到那時,不論是齊國還是大雍都會爭先恐後而來,把我們分而噬之。」
老卿相的聲音沉如深淵,燕卻邪的面色凝重如水。
大爭之世,這便是大爭之世,強者恆強,弱者恆弱。
夕陽慢慢落下來,灑在年月久遠的青石牆道中,泛著一層淡淡的金光,燕卻邪與老卿相肩並著肩。
當行到宮牆外時,管離子突然道:「齊國來人了,齊侯命人前來尉問君上的身體,並言道,已身已老,希望身在燕國的兒子能早日回到齊國。」
「齊格?」
燕卻邪眉頭一挑。
管離子道:「正是你的那位弟子,君上已然同意。」
燕卻邪想了一想,沉聲道:「如此說來,伐楚之後,齊國也將生變。」
「是啊,日薄西山,紅日東升,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昊天大神正在注視著該老的人老去,也在為新的天下奠定秩序。小九。」
老卿相又伸出了手,燕卻邪再次矮了矮身,他拍了拍大將軍的肩膀,反手將寬大的袖子卷在背後,大步朝等在宮門外的馬車走去。
燕卻邪凝視著夕陽落在老卿相的背上,那投影在地上的影子已然佝僂。
「伐楚。唯有強盛的燕國,方不懼日落日升。」大將軍默默的在心裡念了這麼一句,跨上戰馬,賓士而去。
與此同時,燕止雲出了燕京城,為他送餞的人很少,戰車的後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十個人,並不是因為他已然失勢,而是在今日,燕君突然命老卿相持著國君玉印,又新增了幾位出使他國的侯子,其中包括最為得勢的三侯子、五侯子。一天之內,變化如此之大,讓燕京城裡的貴族與平民都始料未及,他們不知道該去送誰,嘴裡卻下意識的念叨著「熒惑守心」四個字。
「熒惑守心?」
冷冽的風吹過燕京城外的懸崖,儒雅的老者坐在馬車裡,看著那綿延不絕的侯子車隊漸漸消失在天邊,他微笑道:「並不是熒惑守心,而是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理當去。走吧。」
「啪。」一聲鞭響,馬車駛向燕京城。
「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理當去?」在那儒雅老者的馬車旁,有個年輕人聽見了這句話,那人穿著一身華麗無比的衣服,面色略黃,眼睛卻非常有神,他把玩著手裡的一個石頭兔子,目光看著極遠的地方,喃喃自語:「楚舞,別人都有去處,那你該去哪裡?天下之大,卻無你容身之處。」說著,他自嘲的一笑,猛地一抽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