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誰從地獄里重生
寂靜的夜,繁星寥落,只有瑟冷的月亮還在那漆黑的天空躺著,他抱著劍站在一塊石頭上,夜風撩起他的袍角,他抬頭昂望北方。
「軋軋……」
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響起,黑色的鳥穿破了天上皎月,從北方斜斜飛來,抱著腿坐在石頭上的小美人伸出手臂,那黑鳥便停在了她的手臂上。她扔給它一塊肉,它咕嚕一下吞了進去。
「小虞。」
劍盾手高一腳、低一腳的穿過坑窪不平的田地,來到這塊石頭上,抱劍的人與小美人都沒回頭,劍盾手坐下來,斜眼看著她手臂上的鳥,沉吟了一會,說道:「你留下那些奴隸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帶上那些孩子?」
小美人平靜的說道:「我們不帶走他們,他們就會餓死,或者成為奴隸。」
劍盾手道:「我們拿什麼來養他們?」
小美人道:「狄人把幾個村莊搶得乾乾淨淨,那些搶掠得來的財物,足可以養活他們與奴隸,等到了前在面的飛鳳鎮,便為奴隸們添些軟甲與兵器,我想,這一路北去,奴隸會越來越多。」
劍盾手道:「奴隸不可以有武器。」
小美人道:「可以,他們必須得賣命。」
劍盾手皺眉道:「倘若他們叛亂?」
「一個奴隸叛亂,殺三個奴隸,三個奴隸叛亂,全殺光。小黑會管好他們,也會告訴他們,什麼是奴隸,留他們性命,給他們吃的,給他們武器,是讓他們為侯子效力,而不是叛亂。」小美人靜靜的說道。
劍盾手沉默了,隨著她的目光向北方看去,北面的天,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田地里有水鳥的叫聲。過了一陣,他回過頭來,看著她背上的劍,猶豫了很久,說道:「我們從安國到陳國,再從陳國到召國,把召國尋了一遍,又返回陳國,卻依舊杳無音訊,現在,這隻鳥又帶著我們往北走,從這裡到燕京,怕是還要走上大半年。」說完,伸手從石頭縫裡拔了一根草,銜在嘴裡嚼。
小美人眼睛眨了一下,用力一振手臂,那鳥騰地飛起插入漆黑的夜裡,她理了理嘴邊被風吹亂的頭髮,目光逐著黑鳥消失的軌跡:「侯子說,生者當尊重死者,把那些死去的狄人也埋了吧,那些活著的孩子,你可以教導他們劍與盾,田氏兄弟會教他們掌握風與力的速度,而老師與我,會讓他們學會如何殺人。」
「就這樣吧。」
劍盾手凝視了她很久,她卻一瞬不瞬的看著遠方,目光平淡,就像靜靜的一湖水,沒有任何一絲波瀾。劍盾手拍了拍屁股站起身來,朝著那一直抱著劍危然不動的人點頭行了下禮,跳下石頭向村子走去。
他剛一走,那個黑精黑瘦的年輕人來到石頭上,坐在小美人的身邊,說道:「奴隸們可以不知主人身在何方,但是尊貴而驕傲的戰士們卻必須得有指引的方向……」
「你想說什麼?」
小美人回過頭來,虛著眼睛看年輕人,那美麗的眼睛冷的像冰,刺得年輕人不敢於她對視,年輕人下意識的避過頭,聲音很低:「大家都在猜測,侯子可能已經不在了。」
「何人在猜測?」
小美人冷笑道:「身為家臣武士,心中若有此念,即是不義,主失而臣不往,即是不忠,不忠不義之人是你?還是我?或是他們?」說話間,廣袖一翻,已將怪異的兵器架在他的脖子上:「你是侯子的巫官,侯子待你不薄,但我卻並非侯子,倘若你再敢私議侯子,那麼你會和那些狄人一樣。」
「小虞。」
這一次,年輕人沒有避,反而與她對視,小美人手上加勁,年輕人的血便滲出來,他有些疼,卻裂開了嘴,露著一排雪白的牙齒,笑道:「武士的尊嚴在於忠義信仰,而我卻只是一個巫官,身為巫官必須有效忠的對象,就如天上的日月。難道,你想讓我和那些奴隸一樣無知?或者,讓我去相信那隻會帶來死亡的鳥?」
就在這時,一柄撿探了過來,像是毒蛇吐信,直取年輕人的咽喉。當劍光乍寒的那一瞬間,小美人眼中倒映著那劍的軌跡,她來不及思索,左手一揚,一柄怪異的兵器架住了那劍,而她的右手則重重的拍在年輕人的胸口,把他打落石頭。
「宋師,他是侯子的巫官。」
小美人白皙的臉上滾起一層紅暈,提著雙刃站在石頭上,那抱劍的人懷中之劍已出鞘,那劍鍔上方的梅花正在月光下疊著冷寒。
「不,我是你的巫官!」那年輕人從草叢裡爬起來,滿頭滿臉都是泥巴,只能看見那一排白牙,他的聲音很大,在安靜的夜空下傳得很遠。
「我的巫官?」
小美人扭過頭,瞪視著年輕人,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盛,眼眸中的憤怒也愈來愈濃,夜風裂著她的長發,她咬著牙,冷聲道:「我說過,你再敢私議侯子,我就殺了你。」
「慢著!」
小美人的眼冰冷死寂,就在她即將飛身而下,抹開那年輕人的咽喉之時,那年輕人卻突然高聲叫道:「我們有國書,我們將前往燕國,沒有人知道侯子長什麼樣,我們說誰是侯子,他就是侯子,姬烈!!」
「大膽!」
小美人勃然大怒,提起雙刃飛向那年輕人,這時,一柄劍卻探了過來,將她攔在半途。
「宋師!」
匆匆幾聲金接交接,小美人擒著雙刃,倒飛回石頭上,那年輕人身旁卻多了一人,正是那抱劍之人。看著與年輕人並排而立的抱劍人,小美人微挺的胸膛不住起伏,眼裡滾盪著一圈晶瑩的淚花,她難以置信,那抱劍人竟然會阻止她殺這年輕人。
年輕人卻絲毫也不意外,他從懷中掏出一軸細錦國書,大聲念道:「燕侯見鑒,邦國之交,禮尚往來,今有燕地貴子入少台……」
「不許念!」小美人流著淚,大聲喊道。
那年輕人渾然不顧,一直念下去:「兩國往來,亘古久遠,今遣一子,烈,輕車遠赴,相聞於禮,致我二國,和邦康泰。希此情誼,綿若高山,垂若流雲,千載萬年。昊天在上,伏維告之。」念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攬起袖子長揖:「臣,公孫一白,拜見侯子。」
小美人驚慌失措。
「侯子!」
這時,田地里又走來幾個人,劍盾手、雙斧手、戰錘手、兩個弓箭手,他們一起來到石頭下,那面容生冷的劍盾手捧著一個匣子,單膝跪地:「臣,姒英。」
「臣,熊戰。」、「臣,霍巡。」
、「臣,田立。」、「臣,田重。」
「拜見侯子!」
一干眾人,武者單膝跪地,文者長揖,唯有那抱劍者仍然挺立,他與劍盾手深深的對視了一眼,然後,抬頭看向那石頭上的小美人,目光複雜無比,既有擔心,又有期待,過了一會,他也單膝跪在地上。
「侯子還活著,你們,你們……」
月光靜靜的搖著,小美人語不成聲,那個匣子里放的不是別物,正是一頂三寸板冠,一件火紅的禮袍。
等了一陣,名叫公孫一白的黑小子抬起頭來,殷切的望著石頭上的小美人:「侯子,此去燕國路途遙遠,懇請侯子換裝,以章國儀。他年,若是得天地眷顧,我等從容而歸,昔日之仇,昔日之血,必以鐵與血來償還!」
「懇請侯子換裝,彰體國儀,血債血償!」眾人齊聲道。
誰知,那小美人卻軟軟的坐在石頭上,抱著小腿看著那紅火色的衣物,無聲的流著眼淚。
劍盾手偏過頭,看了抱劍之人一眼。
抱劍之人眼睛里閃過一絲痛楚,緩慢的站起身來,縱到石頭上,把那小美人拉起來,替她抹乾凈淚水,又把她嘴唇邊的頭髮別到耳後,裂開了一張沒有舌頭的嘴,無聲笑了笑,隨後,提起劍來,在石頭上一陣疾划。
鐵過堅石,飛屑走沙。四個大字:血債血償。
「姬烈啊……」
突然,小美人抬起頭來,仰望著天上的月亮喊了一聲,而這一聲喊,像是藏在她內心很久了,細細的,怯怯的,卻刻骨銘心,曾經,她對侯子說,身為侍女怎麼可以直呼侯子的姓名呢?
「我是小虞啊,我沒有姓名的,我是賤奴。」
喊完那一聲,她又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的影子,聲音與影子都像無根的浮萍,飄來盪去。
「你是侯子。」公孫一白仰視著她,聲音無比誠懇,目光莊嚴。
「我若是侯子,侯子在哪?」她問道,像是問別人,又像是在問自己,淚水一顆顆的往下掉。
公孫一白答道:「侯子一直都在,您就是我們的侯子,我們沿著這條道路一直走下去,我們會有很多的奴隸,我們也會有更多的武士、戰士,總有一天我們會回來,活著回來,把敵人與仇人統統送進地獄里。為您,我奉上我的智慧與生命,捍衛您的尊嚴。」
劍盾手道:「我的劍與盾。」
「我的戰錘。」
「我的斧頭。」
「我的弓與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