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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長與短、生與死

  雨後的《芳闋殿》散發著一種怪味,那是朽木腐爛的霉味與雜草野花的清香交織在一起的味道。


  院子里,雜亂無章的野草肆意曼延,被瀑雨催殘過的花朵可憐兮兮的東倒西歪,甲士們一腳踩上去,又將它們深深的踐入泥濘里。


  姬烈跟在甲士的身後,面色平靜的彎下腰,將一株幸免於難卻歪倒在階角的野花捧直了身子,這花長得極美,姬烈注意它很久了,它是院中最漂亮的一束,雖然只是含苞初放,卻已經是色彩斑斕,它的身莖斷了,如果不進行扶莖救治,用不了多久它也會和那些陷入泥濘的花一樣腐爛死去。


  「侯子,君上在等著呢。」


  老宮人在身旁催促著,姬烈卻沒有理他,而是蹲下身來,尋了兩根樹枝將它的身莖夾住,再撕爛了衣衫下擺,把它們緊緊的捆在一起。


  做完了這一切,姬烈搓乾淨手上的泥水,站起身來,往前走去。


  老宮人跟在他的身後,輕笑道:「侯子真是個善心人,那花經侯子這麼一救,肯定能活過來。」


  姬烈回頭向花看去,在心裡說道:『但願如此,我能幫你的只有這麼多了!』轉頭繼續走。


  老宮人笑了笑:「侯子可知這是什麼花?」


  姬烈搖了搖頭,他並不知道這是什麼花,只是看著它掙扎在風雨中,不屈不饒的綻放著自己獨特的美麗,這種倔強一下就觸動了他的心弦。


  老宮人低聲道:「這是血信子,咱們安國可沒有這樣的花,它生長在宋國的映月谷里,只要有它的地方,就再也不會有別的花存在。侯子如此憐憫它,老奴不妨也來湊個景,稍後便命人將它好生打理,過上兩年,這個院子里就只有它了。」說著,又笑了笑:「侯子勿驚,這花已經消失七年了,如今突然綻開必然有它的道理,所以老奴才會對它另眼相看。」


  姬烈定定的看著老宮人,這才發現他不是宮人,雖然他穿著粗布麻衣,但他的衣袖與袍角都綉著日月暗紋,而這,屬於侍奉昊大神的巫官的標誌。


  有宮人遞來蛇頭拐杖,那老巫官接過拐杖,柱著它,微笑的看著姬烈。


  安國上巫官叔度,姬烈當然見過他,只是每一次見他,這老傢伙都在祭祀,頭上戴著高帽子,臉上也塗著濃重的彩泥,形同素未蒙面,而他方才的那一番話好像是在說花,但卻意有所指,只要不是個傻子都能聽出來。


  可惜,姬烈是個傻子,一個傻子怎麼能聽懂這麼意味深長的話呢?於是,姬烈嘿嘿一笑,埋頭直走,把老巫官丟在了身後,老巫官眯了眯眼睛,不以為意的跟了上去。


  出了《芳闋殿》,少台宮的繁華展現在眼前,秀麗的建築,婉約的宮女構成了一幅幅縹緲如煙的畫卷,若不是那一隊隊巡邏的長戟甲士破壞了意境,雨後的少台宮就是人間仙境。


  雕塑聳立祭祀台前,是前往《啟蟄殿》的必經之路,所有來到這裡的人腳步都會放輕,因為那石頭像是安國人的驕傲,每一個卿、士大夫看到它,都會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一段歲月,數百年前,這一片土地還不屬於安國,武英王分封了這裡,第一代安君帶著他的家臣與幕僚們來到這裡,經過數十年血戰,趕走了山戎,打跑了東夷,最終將奔日朱雀旗牢牢的插在這裡。


  安國人向來念舊,於是他們將功績都書寫在這雕塑上,以好讓每一個後世子孫瞻仰、銘記。


  姬烈站在雕塑前,再一次感受到這種撲面而來的震憾,遠處看還不覺得,近看它就是一個龐然大物,高達七丈,分為三個部份,底部基座篆刻著一場場戰事,中部是一輛六驅馬車,底部則是披著甲胄,雄視八方的第一代安君。


  老巫官的聲音又在身側響起:「前人功績,後世帛書。在昊天大神的注目下,每一個安國人都為此而驕傲,也以此為榜樣,才有了今日的安國。如今的安國在八百諸侯中雖然依舊不算強大,但卻國富民強。老奴相信,終有一日在神的指引下,安國將會因為英明的國君而崛起於諸侯之林。侯子以為呢?」


  姬烈仰接著腦袋並未回答,老而不死的老薑最辣,老而不死的狐狸最狡猾,這老東西字字句句都是話外有音,但卻讓人抓不住首尾,他倒底想幹什麼?他不是官叔度么?國君最親信的人!怎麼會暗示我留下來爭奪世子之位?他這麼急的一再暗示,說明了什麼?

  嘿嘿,事物反常必為妖,你這樣蒙我,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我要是留下來,你會幫我?幫我收屍吧?

  姬烈心頭冷笑一聲,臉上神色卻半點不改,慢慢放下搭在眉上的手,說道:「姬烈聽不懂。」說完,轉身向《啟蟄殿》走去,走得又快又疾。


  老巫官愣了一愣,抓著拐杖追了上去。


  ……


  「君父,君父……」


  《啟蟄殿》內,安君的另外兩個兒子姬風與姬綃淚流滿面的跪在案前,把頭磕得震天響。


  安君神色木然的坐在案后,對兩個兒子的悲聲哭訴充耳不聞,從矮案下摸出一個竹筒往案上一擱,冷聲道:「到底是誰,我已不再追究,你們哭天搶地的做給誰看?事已至此,便讓昊天大神來決定吧,你們誰先來?」


  冰冷的聲音不帶半點溫情,兩名侯子聽得身形一震,次子姬風抬起頭來,直勾勾的向那竹筒看去,只見裡面放著一根根竹籤,有長有短,而這長與短便將決定他們兄弟倆的命運。


  三次姬綃抬起淚水縱橫的臉,聲嘶力竭的喊道:「君父既然如此猜疑孩兒,為何不幹脆賜孩兒一死?待孩兒死後,君父定知何為清白!」


  「清白……」


  安君神色更冷,伸手把那竹筒一推:「數百年來,安國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你們還知道羞恥與清白為何物嗎?如今,為父不願有違人倫,你們卻仍不知道感恩,莫非真要為父辣手無情?長者留,短者去,各安天命吧!」說完,閉上了眼睛。


  「君父啊……」


  次子姬綃朝著安君深深一拜:「兒子不為自請清白,但請君父三思,兒子已為侯門屏藩,自有封臣領地。若是君父定要兒子前往宋國為質,兒子不敢違逆,但唯恐一旦離去,封臣無人管束,領地荒廢。」


  安君道:「不論誰去,侯族不會收回領地,你們的領地與封臣將由各自的長子繼承!」


  「謝過君父,兒子先來!」


  姬風慘然一笑,正欲把那竹筒捧起,姬綃卻唰地起身,怒道:「君父不公,既是聽天由命,怎地不見四弟?莫非,他不是君父的兒子?」


  到了這個時候,總算有人把傻子給想起來了,也總算有人稱呼姬烈為四弟,而不是宋姬之子!

  姬風的手一頓,也向安君看去。


  安君眼皮跳了跳,睜開眼來,眼神卻更冷。


  「他,自有他的去處!」


  ……


  「布穀,布穀……」


  樑上的鳥兒跳來跳去,燭光搖動著安君陰晴不定的臉,案上的竹筒空了,地上散亂著一堆竹籤,兩個兒子捧著各自的竹籤離開了,有人歡欣,有人痛哭。


  七天了,所有的蛛絲馬跡匯聚在一起,卻仍未能得出一個明確的結果,幕後的黑手到底是誰,安君已懶得去追究,既然問題出現在源頭,那麼便解決源頭的紛爭,留下一個、流放一個,以免悲劇再次發生。


  只是,他卻不止三個兒子,還有一個……


  而這一個,最讓人頭疼。


  就在安君頭疼不已的時候,最後一個兒子來了,安君振作起精神,端直腰身,看著最小的兒子跨過了門坎,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殿門的上方有一輪彩虹,將斑駁的光影投入鋪著朱紅布毯的廊道,柱頭也反著光,每根柱頭上都雕刻著攀雲朱雀,用的是上好的齊漆。安國確實富庶,這樣富麗堂皇的布置,怕是只有富甲天下的齊國才能做到。


  姬烈走在光影中,目不斜視。


  青銅玉樹燈搖來搖去,卻搖不清安君的臉,姬烈並沒有去打量自己的這位君父,他的目光隨著自己的腳尖移動,直至來到案前,默然跪下,按膝不語。


  「抬起頭來。」安君道。


  姬烈抬頭,安君細細打量。


  『真是與她一模一樣啊……』


  七年了,自宋姬亡后,安君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審視這個傻兒子,他的眉鋒濃挺,眼睛溫潤,鼻子如刀削,薄薄的嘴唇一抿如刀,若論長相,四個兒子中屬他最英俊,但是安君卻看不慣他嘴角的弧度,似乎在嘲笑,又好像驕傲的朱雀看不起凡鳥一樣。


  這種感覺令安君仿若回到七年前,那個驕傲的小侯女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嘴角也是這樣,略略上翹。


  過了一會,安君回過神來,直視著姬烈:「有人說你是傻子,也有人說你在裝傻,是不是在你的眼裡,天下人都是傻子?」


  安君的聲音並不大,甚至樑上布谷鳥的叫聲也能掩蓋它,但就是這樣的聲音,卻像一支冰冷的箭直直的射入姬烈的胸膛,猛烈的炸開。


  刺痛,一點點的深入。


  心裡越痛,姬烈越是沉穩,按著自己的膝蓋,微仰著腦袋,注視著那位高高在上的國君。他的眼神空洞,卻又像是水紋一樣,你看進去就能看到自己在裡面蕩漾。


  良久,安君居然眯了眯眼,避過了姬烈的目光,指著案上另一枚竹筒,冷然道:「你抽一根,長者去,短者留。若是短竹,我若不死,你不得歸。」


  長者去,短者留,你若不死,我不得歸!哈哈,你到底還是希望我是個傻子啊,可惜事與願違,我終究讓你失望了,我的君父!

  姬烈嘴角弱不可察的一沉,鬆開按著膝蓋的手,伸向案上的竹筒,竹筒很大,裡面只有兩根細細的竹籤,一根長,一根短……


  安君皺眉凝視著他,等待他的選擇。


  殿外,老巫官臉色凝重,寬大的衣袍在晚風中蕩來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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