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來個傻子
天亮了。
三天後,燕國的使者來到了少台城。
與燕國使者一同來到少台城的還有燕侯的第十八個兒子。
據說,腦子有點問題。
三月的安國,桃花開得格外濃艷。
桃花妖嬈,燕國亦妖。
縱論當今天下,八百諸侯,燕國不如齊國富庶,不若雍國根基深厚,也比不上南楚獨霸江東的地理優勢,甚至與新銳宋國相較也有諸多不如,但燕國就是燕國,燕人世代身居北方苦寒之地,卻並未被風雪壓彎了脊樑,反被凄風苦雪鑄就了一身血性。
燕人好戰,燕人擅戰。
大小上百戰,從無敗績。
燕國不與別國同。
燕人尚黑,黑色代表五行之水,當燕人身披玄甲,兵臨城下時,那鋪天蓋地、汪洋成勢的黑色象徵著悲傷、不祥與死亡,可當燕人滅得敵國,奪得城池,雄糾糾氣昂昂的站在敵國城頭高唱戰歌時,那奪天搶地的氣勢同樣象徵著孤獨、驕傲與高貴。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戰……」
高昂的戰歌響在桃花絢爛處,驚得樹上的鳥兒亂飛。
三輛四驅戰車並駕齊驅,將並不寬大的桃林夾道塞得密不透風,戰車是黑色的,戈矛是黑色的,鋌立在戰車上的武士也是黑色的。
燕人不戴冠,只以黑布裹頭,刀鋒般的眼睛直視著前方,視那甜膩而柔軟的花香若無物。
戰車的後面是兩輛禮車。
燕地苦寒,戰車無傘無蓋,便連侯子與使者所乘的禮車也不例外。使者是位年過五旬的老人,從頭倒腳裹著黑袍,只在衣領上綉著一隻玄鳥。
相傳,玄鳥隕卵方有燕。
燕人,是金烏的後裔。
高傲的玄鳥、璀璨的金烏,慢慢的飛翔在溫潤的花海中。
在桃林道的盡頭,望淵山下,安國的三卿六御早已一身光鮮的守侯在道口,傾聽著戰歌聲徐徐浸來。
少台城門口,安國世子姬雲率著一批火甲武士,駕著火雲戰車,穿出了城門,緩緩駛向望河山。
宮城之上,望城台中,安君俯視著兒子的戰車長龍,臉上的神情既猶豫又興奮。老巫官站在他的身後,將國君的忐忑盡收眼底。
「君上莫憂,十年苦心,今日定當一償所願。」
「但願如此。」
安君展開袍袖,邁前一步,直抵宮牆望向遠方,彷彿這樣便能看見玄鳥與朱雀共輝。
他有些迫不及待。
老巫官搖了搖頭,暗暗的。
玄鳥飛出了花海,在望淵山下的道口頓了一頓,戰歌聲並未停歇,與綿長人龍一道奔向少台城。與此同時,火雲戰車的鋒角抵攏玄鳥。
越來越近。
「看啊,看啊,那便是我們安國的戰車……」
「看啊,看啊,那首車上的武甲便是我們安國的世子,未來之君……」
「看啊,看啊,燕國的戰車好寒酸,連傘蓋也沒有……」
遠遠的,安國人在望淵山上、在道路兩旁、在樹林中比較著、讚歎著。安國自宋姬打開泰日商道以來,一直在暗自圖強。
存匕十年,今日當一試其鋒。
面對安人震天盪地的呼聲,坐在左首禮車中的燕侯十八子歪過腦袋,眨著眼睛,問另一輛車中的使者:「老師,安國人是在歡迎我們么?」
使者答道:「是的,侯子不要怕,燕人無懼。」
「燕人無懼!」
年方十歲,腦子有點問題的燕侯十八子站了起來,挺著孱弱的胸膛,學著父侯的樣子,眯著眼睛,看向那奔騰而來的朱雀。
使者微微一笑。
朱雀來了,與燕國的車隊執鋒相對。
人海寂靜。
便連戰馬也互相注視著,不安的刨動著前蹄。
燕侯十八子看著英姿颯爽的姬雲,他竭力的保持著眯眼的樣子,從眼裡縫裡逼視著安國的未來之君。燕人無懼,縱然他只是十八侯子,縱然腦子有問題,但燕人便是燕人,凜然不可侵犯。
使者靜靜的,肅穆。
他在等待,等待安國的未來之君讓開。
果不其然,姬雲臉色變了數變,終於一勒馬韁,避在了道旁,並朝使者溫和一笑,攏手一揖:「燕使遠道而來,安國不勝榮幸。」又朝著那傳聞中燕侯的傻兒子一揖:「見過侯子。」
「世子多禮。」
「嗯。」
使者還禮,燕侯十八子抱揖,但卻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姬雲臉色再變,笑道:「父侯已在城外等侯,燕使請。」說完,猛地一揮手,火甲鏘鏘的戰車一水二分,散在道路兩旁,欲讓燕國車隊先行。
「世子請,侯子請。」
使者卻未先行,而是朝著燕侯十八子使了個眼色。按古禮,使者出使他國等同國君,但若與侯子一道出使,侯子為正使。
姬雲請使者先行,此舉耐人尋味。
燕國使者是何等人物?不需轉念,即以行動告知,將在安國遊學數年的侯子,不管他腦子是否有問題,還是只為十八子,終究是燕侯之子,萬乘之君之子。
玄鳥與朱雀並駕而行。
一路上,姬雲都在暗中打量著燕侯十八子,燕侯十八子額角冒著細汗,但身子卻挺得筆直。
唉,大國之子果然不同。
便連個傻子,氣勢也與小國的傻子有天差地別。
姬雲在心頭感嘆。
望淵山距少台城不過十里,黑紅相間的車隊駛向城門。安君領著上、中、下三巫,以及諸史夾道相迎。
安國的老巫官接過燕使遞來的國書,高聲禮唱:「昊天在上,伏惟告之,今有友邦,萬里而來,我心唯榮,我心唯喜,載歌於路,陳粟於土……後土在下,伏惟尚饗!」
等到長長的迎禮唱罷,安君牽著燕侯十八子登上了自己的六驅馬車,向宮城行去。
安國人並未散去,涌在車隊的後面,人人面帶喜色,彷彿盛大的節日一樣。
諸侯迎禮,有文禮也有武禮,國君迎於城門,巫官禮唱讚頌,這是邦國文禮。而文禮只是開胃小菜,稍後在宮城外還有武禮可以看。
安國人等的,便是武禮。
此時,燕國的傻子坐在六驅馬車中,高貴的行於萬人之前,安國的傻子坐在瘦馬破車中,孤獨的行於巷道深處。
破車走得不快不慢,一路嘎嘎響。
啞奴車夫揮動著鞭,捨不得抽馬,一下一下的抽著虛無的空氣。
姬烈聽著車輪與鞭聲,臉上的神情也在不斷的變幻著。
今日一早,小侍女撿到一封信,信裡面寫著:蒼鷹當博擊長空,豈可久戀於巢。隨後,他這個被人遺忘多年的傻子突然時來運轉,竟然被那高高在上、素未蒙面的父侯給想起來了。
安君派人來通知他,收拾妥當后,即刻前往宮城聽侯君命。
此時,傻子頭戴簇新的板冠,身穿朱紅錦袍,腳上蹬著翹頭縷紋鞋,腰上也懸著一柄劍。乍眼一看,倒是有模有樣,像是國君的兒子。
遊學燕國?流亡於外?
來得如此快,讓人始料未及。那怕在聽見牆上讀書人的那番話后,姬烈心裡便有所預料與準備,但此時此刻乍聞之下仍是心亂如麻:是誰在幫我?能成功嗎?肯定與那個讀書的小女孩有關,她穿著紅色的衣裳,會不會是侯族宗室?她們是誰?
……
路,總會有盡頭,就算走得再慢也會走到終點。
「灰兒,灰兒……」
骨瘦如柴的瘦馬終於穿出了巷道,來到宮城外。
人山人海。
啞奴車夫將馬車停在人群外,挑開簾,將茫然無緒的姬烈迎下來。
車夫微張著沒有舌頭的嘴,定定的看著傻子,指了指人海中央那高坐於台的安君,又指了指自己,再將指尖定在了傻子的胸口。
一切,盡在不言中。
傻子裂嘴一笑。
早已等侯著的兩名宮人迎上前來。
傻子傻笑著,向他們走去。剩下的路,唯有傻子一人獨行。
宮人引著傻子,甲士們分開人群。
平生第一次,有宮人領路,有甲士護衛,但傻子的心中卻並不欣喜也不惶恐,他只是傻笑著,一瞬不瞬的看著那高台上的安君。
安君並沒有看他,正在對燕國的傻子噓寒問暖。
「四哥,四哥……」
遠遠的,一個小胖子朝著姬烈猛烈的揮手,但姬烈卻沒有看過來,他的注意力在高台上。
「四哥!!!」
小胖子加大了聲音,並揮動著手中的雪白小鳥。
「傅弟……」
姬烈聽見了,朝著那小胖子笑了一笑,小胖子所處的位置在安君的右下首,屬於侯族的觀禮台,世子姬雲、侯子姬風、姬綃都在其中。
姬烈正要舉步向那小胖子走去,身旁的宮人卻冷冷一聲咳嗽:「小侯子,請隨奴來。」宮人為賤民,多為罪奴。
從下面繞過侯族觀禮台,來到卿、大夫們的禮台,但宮人與甲士卻並未停下,而是引著傻子走向了士族的禮台,在那裡有一個小看台,既不與士族們扎堆,也不與平民相等,就那麼孤零零的凸現著。
「小侯子,請。」或許因為肢體不全,宮人的聲音陰惻惻的。
有位置坐,已然不錯。
姬烈大模大樣的跪坐在小看台里,仍然掛著那標誌性的傻笑。
身周的士族們開始嗡聲如蟻:「這便是那個傻子么?」
「是的,你看那眉眼與宋姬一模一樣……」
「是啊,只是可憐了宋姬,那般聰慧絕倫的一個人物,竟然生了個傻兒子!不過,幸虧是個傻子,要不然,遲早安國會變成宋國,聽說,這傻子連撒尿也不會……」
「哈哈,若是不會撒尿,那豈不憋死?」
「噓,禁聲!」
突然,一道眼光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