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個傻子
花開花落,潮漲雲起,一年又一年。
景泰二十年春,安國都城少台,文修院。
陽光明媚。
「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宇雖有實,而無定處可求,宙雖有增長,不知其始之所至……」
陽光穿廊投影,斜斜的射在四方院落中,在那老槐樹下端端正正的跪坐著一群小孩,正在搖頭晃腦的讀書,大的約模十來歲,小的只有三四歲,他們都是安國的侯族子弟,年及三歲便需在文修院跟隨巫官一起修文、學史。待到八歲,若是國君的兒子則要離開文修院,前往與安國交好的諸侯國做質子,此舉,又稱侯子遊學。
當然,萬事也有例外。
此刻,滿臉肅穆的巫官突然站起身來,捧著竹簡走到院角,指著一名年齡最大的男孩:「侯子請答,何為不知其始之所至?」
當巫官起身時,院中的數十個孩童齊齊停止了讀書,等看清了巫官所問的人,一個個神情各異,有人掩嘴偷笑,有人做著鬼臉,更有人交頭結耳。
「何為不知其始之所至?」
那被巫官指問的男孩一臉茫然,他搔了搔頗為零亂的頭髮,見滿場的孩童都向自己看來,神色更加惶然。
「侯子,往古今來謂之宙,宙雖有增長,不知其始之所至……」巫官耐心的提醒著,雙手握著竹簡背到身後,目光平淡,隱隱泛著一層冷。
男孩一張臉漲得通紅,低著頭想了一陣,霍然抬頭,答道:「夢裡有長有短,長時多為惡夢,短時多為好夢,好夢惡夢雖然都是夢,但我卻不知它從哪裡來,也不可以控制它的長短,如果我知道了,可以控制它,那就只做好夢,做,做一輩子……」
「哈哈哈……」
「嘻嘻嘻……」
眾小孩鬨笑起來,其中有個小孩還站起身,指著男孩大聲道:「報告老師,我知道,剛才四哥一直在睡覺,我看見他的口水流的好長!」比劃了下口水的長度,極其誇張。
一聽這話,那被喚作『四哥』的男孩更是慌張,匆匆忙忙的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胸口的衣襟濕了一灘,趕緊用手胡亂一搓,又抬起頭來,摸著腦袋看著巫官,嘿嘿一笑。
這笑容,乾淨中透著難掩的傻意。
「唉……」
巫官長嘆一聲,目光中的冷冽褪去,對男孩柔聲道:「侯子所答,對也不對,若把夢境拿來和宇宙相較,確有可較之處,但卻似是而非。」
「哦。」
男孩長長的「哦」了一聲,目中神色更顯迷茫,搭拉了兩下眼皮,神情懨懨,彷彿又想睡覺。
真是春來不是讀書天呀。
巫官搖了搖頭,向廊上書案走去,當他轉身時,朝著院門口站著的一人點了點頭。
院門口,安國上巫管叔度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皺紋像蜘蛛網一般爬滿了臉,背駝得像老樹虯枝一樣彎,眼角與嘴角也布滿了死亡斑。
此刻,管叔度柱著那根青梨木做成的蛇頭拐杖,一瞬不瞬的看著院中角落處的那名孩童,等到那孩子傻兮兮的閉上了眼睛打磕睡,他才對身旁一個黑精黑瘦的小巫官說道:「走吧,咱們應該去見君上了。」
……
少台城仿朝歌城而建,城中央是祭祀台,宮城環繞著祭壇呈圓形,宮外是卿、大夫的官邸,再外便是居於都城的士族宅院,最外圈是平民與商賈,以及各類商肆。
姬姓侯族子弟,所有年滿三歲尚未及冠、成親者,除了那個傻子外,都居住在少台宮中。
宮城的望城台上有座四角涼亭,與城外望淵山上的望淵亭高低對望,安君與幾位卿、大夫坐在其中。安君坐北面南,卿、大夫們左右列席。安國共有上中下三卿,六御上、中、下大夫。
安君四十有餘,坐卧氣勢穩重如山,披著一件寬大的硃色錦袍,跪坐在草席中,案上的朱雀熏香爐里綻著寥寥娜娜的香。
此時,上卿孟於溪正向安君稟報著國事:「回稟君上,春祭已畢,春耕已起。承昊天之意,舉國之內,阡陌之中,莫不為興國事而躬耕。各侯田,各封地,一概如是……」
冗長不見起伏的聲音響在涼亭內,軟綿綿的節奏摧得人昏昏欲睡。
不多時,亭中便響起了細微的打憨聲,細細一瞅,是坐在亭角的下右大夫姬靡,只見他正上下點著頭,但眼睛卻睜的大大的,彷彿也在深思著國事並不曾入睡。
「嗯!」
安君重重的咳嗽了一聲,駭得姬糜渾身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安君斜了他一眼,和聲道:「農工之事關乎社稷安危,上卿辛苦了。」說著,端起案上茶碗,吹著水面上的茶渣。
國君乏了,得撿關鍵的事說,且需長話短說,孟於溪皺了皺鼻子,加快了語速:「回稟君上,去歲與宋國一道伐杞,聯軍大獲全勝,我安國也得了河東三十里地。如今亦當春耕,卻不知是否依照慣例?」
「嗯,按例行事。」
安君眉頭一皺,大大的抿了一口茶。
伐杞之戰,宋國得了杞國三座城池,安國卻只得了三十里荒地,不僅如此還孤懸於外,與安國本土隔著一條河與一個小召國。那裡緊臨著杞山與東海,山中多盜賊,海中有海賊,以安國如今的國力,雖然吃下來了,卻難吞進肚子里,只能按照慣例,束之高閣。這種隔國分地的手段,宋蠻子已經幹了不是一回兩回。
安國,敢怒而不敢言。
上左大夫姬英是安君的親弟弟,有著一把漂亮的小鬍子,這時,輪到他稟事了:「回稟君上,商人們前往代國購馬,但是代國卻突然提高了三倍價格,並且不要錢財,只要糧食與冶鐵。此事緊急,請君上明斷。」
「糧食,冶鐵……」安君眉頭擰得更緊。
主掌外交事務的中卿虞芥道:「君上不知,去年冬天,遊學到代國的齊國小侯子與人決鬥於酒肆,不想竟然命喪當場。齊侯震怒之下,兵陳邊境,並號召代國周邊的皋國、具國、劉國、鍾於國等十餘諸侯共伐代國。如今大戰在暨,所以代國要糧要鐵。」
「代國有什麼好遊學的……」安君在心裡嘀咕了下,沉聲道:「糧鐵乃國之根本,代國突然起價也非仁厚之舉,再說,若是此時換糧鐵給代國,致使齊侯誤解……」
「君上!」
虞芥搖頭道:「這事沒那麼簡單,代國毗鄰宋國,代國若亡,宋國便將直面齊國,據臣所知,宋國已遣使者入雍、燕,欲邀雍、燕兩國一道,逼回齊國聯軍。」
安君猶豫道:「代國若亡,燕侯便失去了東南的屏藩,應該會有所舉動,但是雍公怎麼會出兵?三年前,雍、宋一戰,雍國可沒討到多少好處!」
虞芥笑道:「回稟君上,此一時、彼一時,雍、齊爭雄已有數十年,若是教齊國滅了代國,那齊國的國力必然超過雍國,所以雍公為壓制齊侯,肯定會放下舊怨,與宋侯聯手制齊,而我安國自宋……」
說到這裡一頓,虞芥看了看安君的神色,續道:「自從宋姬打開泰日商道以來,我安國便通過宋國與代國交好,從代國購買戰馬以強國力,歷經十年我安國戰車近千,此時若是拒絕代侯,馬道必然斷絕不說,且會失信於代侯、宋侯!」
眾卿、大夫在心裡一陣盤算,紛紛勸道:「齊侯遠,宋侯近,君上三思!」
安君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嘆了口氣,說道:「商道開僻不易,仁厚應當守信。我意已決,便換糧鐵於代國,滋其度過危機。」說完,踞坐的身形彷彿矮了一截。
「君上英明。」
眾卿、眾大夫齊齊喘出一口氣,仁厚也得看時候,齊國是比宋國略強,但齊國離安國遠,宋國卻是與安國接壤,若是因此惹惱了宋侯,那可大事不妙。雍、齊、燕、宋爭雄,像安國這種百乘小國生存於夾縫之中,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著清醒!
「既已無事,諸位便回吧。」
安君意興瀾珊的起身,眾卿、大夫紛紛行禮。
「君上……」
便在這時,老巫官柱著蛇頭拐杖在一名宮人的攙扶下,潺潺危危的走了過來。
老巫官先是向安君施了一禮,接著又朝著卿、大夫們揖了一揖,便老神在在的捧著拐杖而立。
諸侯國中,巫官地位超然,若說眾卿與諸大夫是國君的家臣,戴甲持戈顯露於外,那麼巫官便是國君的影子,總是在隱藏暗處,但卻無處不在。他們不娶妻、不生子、也沒有世襲的封地,將一生都奉獻給了昊天大神,以及被神眷顧的一國之君,他們是國君最信任的人。
眾卿眾大夫去了。
安君背著手向樂宮走去,快要午時了,一邊在宮中用膳,一邊聆聽著宮女們敲打編鐘的聲音,會使人心情格外平靜。宋國嫁來的侯女——宋姬亡於七年前,死後不過一年,他便又娶了一任嬌妻,是徐侯之女,徐姬生得格外嬌柔,體態輕盈,擅擊編鐘。
陽光灑在青石階上,將安君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像極了老巫官手中的蛇頭拐杖。老巫官走在安君的影子里,輕聲說道:「君上,小侯子一如既往,連宇宙與夢境也分不清,前些日子的謠言不足為信。」
「不足為信?」
安君頓住了腳步,回過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老巫官,就像凝視著自己的影子。
老巫官低頭道:「是的,謠言雖然極易讓人生疑,可它終究是謠傳,做不得真。君上且想,哪會有人傻了十一年,忽然一朝明智?」
「或許是裝傻?」安君的眼神銳利起來。
老巫官避了避,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恭聲道:「君上多慮了,雖說宋姬聰慧異於常人,但小侯子確實是傻,這事做不得假。」
「那就好。」
安君轉過了身,在轉身的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神情極為怪異,既有如釋重負,又有弱不可察的失望,矛盾而複雜。
老巫官雖未看見國君的神色變化,但卻揣摩到了一二,跟在安君的身後,試探道:「君上,小侯子年已十一歲,卻身居宮外,此舉終是不妥,莫若召到身前?」
「罷了!」
安君擺了擺手,對於自己那個傻兒子,身為一國之君的他,實在不知該怎麼辦,與其召到身前,還不如眼不見為凈。仔細一想,已經有七年沒有見過這個傻兒子了,也不知是否與七年前一樣,長得那麼像宋姬。
一想到宋姬,便想到宋蠻子,安君臉色一沉,腳步加快。
「君上,君上……」
老巫官精神還好,體力卻大不如前,在安君身後追得撲爬滾打,險些一個失足滾下石階,幸好被身旁宮人一把給拉住,不然,這老而不死的老巫宮怕是就此交待了。
安君聽見身後有異,回身道:「還有何事?」
老巫官穩了穩神,捧著蛇頭拐杖,朝著階頂的安君深深一揖:「回稟君上,不日,燕國的侯子便會來到少台遊學,按禮,我安國若有適齡侯子,也當前往燕國遊學。可我安國的適齡侯子,如今唯有……」言止於口,臉上露出難色。
「哈哈哈……」
安君笑將起來,洪亮的笑聲由階頂傳下來,沿著青石階一路往下鋪。
「你既說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那便讓他去試試又何妨?」
老巫官顫聲道:「若是燕國不避愚傻,當真……」
「只要不是宋國,那就由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