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銀色圓環
金屬體魄的阿里,高大健壯,可是他其實還是一個孩子。
山谷里眾多目光掃來,他甚至覺得手和腳都有放得不是地方。他走路的方式太特別了吧,膝關節和肘關節彎曲的弧度每次都一樣。
他試著改過,但是那得重做全套的動作指令,而且得有取樣數據,他只做了一點點就擱置了。
機械人也會猶疑么,容遂感覺到了阿里的不自在,伸手牽住他大而涼的手掌,一步步將他帶到自己的房間。
容遂看到爸爸媽媽驚疑的目光,是的,魔族曾經指令機械人把人們從溫暖的家中驅逐,建起高牆將人類囚禁,還執行了所謂的新人類計劃。
儘管只有不到三天的時間,但這太衝擊心理的經歷,依然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但是,責怪機械人么?
一個剛剛有能力產生一點自我意識的機械人,能判斷得出他自己行為的影響力,並作出取捨么?
機械人囚禁和看守了人類,也公告了新人類計劃。但人類並非全無選擇,而對於人類的選擇,其實阿里也是深深詫異的。
不解釋一二說不過去,真解釋起來卻也並沒有什麼好說的,容遂只好說,「這是阿里,他對人類的生活感興趣,會和大家一起生活一段時間。」
阿里更加局促,「容先生,容太太,請多多關照。」哪怕學會一火車的人類交際語言,對於從未真正進行交際的他來說,也都只比啞巴好一點。
愛染楓說阿里喜歡咖啡的香味,可惜這裡沒有。好在早上還有一點蘑菇湯,山谷里的孩子們雖說可以不用吃東西,但依然是愛吃的。
自從發現了一個長蘑菇的山洞,就開始換著花樣養蘑菇吃蘑菇了,不知道阿里會不會喜歡。
容遂把早上來她還沒來得及喝的那一碗給了阿里,稍稍加熱了幾秒鐘,蘑菇的鮮香已然可以聞到。
阿里接過那做成蘑菇樣子的碗,輕輕一嗅,便迎上了一個蘋果臉的小男孩和一個桃子臉的小女孩晶瑩的大眼睛,似是很好奇他的反應。
「很好喝」,阿里的機械眼閃著光芒,看來是該多改點指令了,不然他連微笑的表情都做不出。至少他想,他應該有一雙一笑就彎彎的眼睛。
蘑菇湯被阿里依依不捨地放下,他雖然曾在人類的晶體中看到,也感受過不同美食的滋味,可是畢竟是第一次,有人在他手中放了一碗湯。
人類的生活就是這樣充滿了各種豐富美妙的細節。現在兩個幼生期的人類—阿漫和阿瀏要帶他去建屬於他自己的房屋了。
將筆直的腰與頸以四十五度角完美彎下,深深一禮后,阿里開始了他的山谷生活。
容遂去見愛染楓的時候,常安覺得滋味難言,不是一鍋煮砸了的湯可以比擬的。
容遂回來了,手上卻還牽著一個僵手僵腳的機械人,常安更覺得滋味複雜。
明明他讀過無數遍的記憶,並沒有愛染楓這樣一個人在容遂的童年與少年時出現。
可是他有記憶的那一次相遇,或許是因為與珍寶館相關,信息敏感吧,也並未出現在晶體中。
是否,確實有更多其他的記憶,因為不便於公開的原因,於是未出現在晶體中,甚至連容遂自己都忘記了呢?
或許容遂都沒有意識到,她對愛染楓太過寬容。
就算魔族與人類之間是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劫掠,那愛染楓總是實施者之一吧,容遂怎麼能一無所動,仍像是去見一個朋友一樣去見愛染楓?
又這樣一點防備也沒有地接手了魔族的機械人呢?
卓露露捏了捏眉心,她也真是討厭自己的角色,可是為了國家的安全,也為了她不肯逃避的責任感,看了一眼等在一邊玩手指的耿昱,她輕輕地問:
「這是魔族的機械人么?」
「不,不是的,現在只是機械人而已。」愛染楓說阿里選擇留下,他尊重阿里的意志。那麼,容遂相信,阿里就不再是魔族的機械人了。
「是魔族的人送來的么?」卓露露的這一問題,讓容遂的爸爸媽媽都是一驚。
「是的,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是魔族,他送過來的。」
容遂看了卓露露一眼,對話到此為止。她已經不能再提供他們想要的東西了。
應該抓住愛染楓么?的確即使有能力抓住他,容遂也不會這麼做。
應該將愛染楓作為敵人么?天知道,到現在為止,容遂的心中還沒樹立起敵人的觀念。人類真的有敵人么?
曾經容遂以為,如果人類有敵人,那一定是人類自己。可是現在,容遂越發困惑了,真的有所謂的敵人么?
頂多能算做有對手吧,為什麼一定會被認為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呢?即使有人一定要走上你死我活的道路,在容遂可以選擇的範圍內,並沒有這種當然。
不能完全理解的東西,哪怕是為著形式,為著安全,甚至為著利益或是假裝,她都無法接受。從讀書時起,她就是如果一個公式沒能自己跟著推演證明,那她就不會用的人。
確實你可以將這一點歸結為容遂人性上的弱點,這種頑固地將知行合一融入骨血的人,如果是個糊塗人,早晚會因為自己的糊塗付出代價。
想想看,傻瓜不會自己吃飯,還不讓人喂飯,是不是只有餓死?
然而,容遂無法違逆自己的認知,魔族對她而言,是必須解決的威脅,但並不等同於必須消滅的敵人。
而愛染楓,她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能感覺到彼此的熟悉感,他們並不會傷害對方。
這一天,山谷里的孩子們因為阿里的到來而歡欣雀躍。有人問起阿里的來歷,阿里也很誠實地說了,他是魔族批量製造的,最初是為了執行看管人類的任務。
孩子們問起什麼是看管人類的任務,這一點,其實阿里也並不明白。
那一場任務,現在看上去就像是鬧劇一樣,大張旗鼓地展開,突然被人橫插一手休克了所有機械人後就不明不白地停止了。
一個滿頭都是小辮子的小女孩,張大了雙眼看著他,「那你以後還會幫著魔族看守人類么?」
阿里搖搖頭,不會了,愛染先生給了他徹底的自由。
小女孩咧嘴一笑,「那你以後就是絲絲的好朋友了。我帶你去我的房間,你可隨時來找我玩,只是在我冥想的時候不要吵到我就好了。」
因為起身得快,滿頭的小辮子都飛舞了起來。小小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牽起兩根手指。這就是晶體里說的治癒吧。
儘管阿里並不覺得自己受到過什麼傷害,但他竟然想起治癒這種感受來。
孩子們對阿里的接受,無比自然。特別是來自勞教人員子女孤兒院的孩子們,竟然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好像都有了犯了錯誤的家長。
最初的那一片晶雲已成了一個晶塔,高懸在蜜波河的上空。容遂讀到了妹妹的能量晶,有許多她的美好回憶。
還有她對著山谷方向的低語,妹妹要留下和楊晨一家人以及從前和夥伴們一起,引導他們提升意識融合技能。
容與有自己的夥伴,無數個日子點滴的相守,都讓他們的聯繫更為深切。他們沒有責怪容與曾經突然的消失,只是願意與她一同度過以後的日子。
還有那個楊晨,容遂細細地看過了,也是一個真誠的好孩子。
爸爸媽媽的能量晶,容遂也細細看過了,原來青春期的她曾經讓父親母親小心翼翼地悄悄觀察著她的臉色,只為了既不過多干涉,又不在應當參與時缺席。
每一個她無意間失去笑臉的神情,都讓父親和母親暗自揣測商議過許多。
她們姐妹二人都讓父親和母親很費了心思。
容遂還沒能讀完所有的能量晶,但她已經發現了一個問題,即這些晶體沒有一個是來自於公職人員的。
如此統一的缺席,原因不言而喻。但這其實也並不能真的就完全缺席,他人的記憶中總會有不同的身影出現。
容遂就看到了一個穿著夾克衫的領導人,視察了一個地方后,當地便在他曾去過的山嶺一處蓋了一個亭子,有不少人為著各自不同的原因回憶起這個亭子。
而這個亭子本身就透露了很多信息。當人們決定要破除彼此間的壁壘時,一個人是守不住四面牆的。
明月當空,清風帶來更遠的山谷馥郁芬芳的花香。阿里走到容遂的身邊,「想去那個山谷嗎?我會飛。」
容遂輕笑,十六歲的她會說,「我也會。」如今的她,只會挽住阿里的手臂,任他輕輕抱起她。
接受也是一種給予,這是她學了很久才學會的。
仲春的山谷,風很輕緩,阿里飛得並不快,更像是緩緩在山谷間飄蕩。
一樹一樹雪白的梨花在月光下泛起光華。阿里的眼中映出開得極繁盛的一枝。
機械音似乎也被月色緩和了,「愛染先生說,如果你沒有問起什麼,就讓我找個時間,把這個交給你。」
容遂接來一看,是一個銀色的圓環,介面處有兩個小小的扭,她按住一個,愛染楓清潤柔和的聲音響起。
「謝謝你接受我,謝謝你相信我。」
只是這樣一句話?容遂用眼睛詢問阿里。
阿里側頭想了一想,愛染先生說,「如果有一天我遇到風險,或以把我的全部信息留在這個圓環里,他會再給我完整的生命。」
其實還有一句,愛染先生想了許久又刪去了:如果你想離開藍星去旅行,可以隨時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