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斗敗的公雞
新學期開始的那一天,歡喜沒有穿外婆做的那身新衣服,從此以後她就再也沒有穿過,歡喜把衣服疊的整整齊齊的放在柜子里。她安安靜靜跟著外公報名,安排座位,領新課本。外公孟道橋沒有猶豫,把歡喜領回來帶著清香油墨味新課本的書皮上,拿出鋼筆一筆一劃的用標準正楷寫上」宋歡喜「三個字,上課點名時,當外公點到」宋歡喜」時,沒有任何的勉強和不情願叫的是自然而平靜。
媽媽孟若梅自從爸爸死後,幾乎每個晚上瞪著烏黑烏黑的大眼睛,愣愣的看著身邊的歡喜不睡覺,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大喊大叫的好像有人扼住了她的喉嚨,嚇得睡著的歡喜會從夢中驚醒,恐懼的看著掙扎中的媽媽。白天媽媽更是精神恍惚,丟三落四不知所云的都在幹些什麼。病情稍好一些的外婆說媽媽的魂跟著爸爸宋不窮走了還沒有回來,歡喜問外婆,媽媽的魂什麼時候回來呢,外婆說,她也不知道,也許很快,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了。歡喜不知道如果媽媽的魂永遠回不來了是怎麼樣的。
第二年,中國發生了很多大事,從春天開始整個國家就躁動不安,變得越來越不平靜。歡喜的家更像大風大浪中的小船,搖搖欲傾。外公從過了年就不知什麼原因不再到學校教書,又到生產隊里下田干農活掙工分去了。外婆的病好好獃呆,每天晚上咳個不停,有時候咳的氣都喘不上來,聽著認人難受的揪心。年前收的布料,幸虧有放了寒假的歡喜幫忙,才勉強做完,沒有耽誤別人家過年穿的新衣服。
過完年,外婆咳的更厲害了,從赤腳醫生那拿回來的葯,吃了好幾個月也沒多大起色。
塔拉的春天來的晚,到三,四月份,大地才完全化凍。不再教書的外公跟著塔拉的社員們,每天早出晚歸干一樣的農活。外公已不再年輕,每天從外面回到家,累的他唉聲嘆氣的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過完年媽媽剛好一些,臉上回復了往日的光澤。過了春天又開始整夜整夜的不睡覺了,歡喜好幾次都是半夜被什麼動靜驚醒,朦朧中媽媽用已有點粗糙的手撫摸她光滑的臉,有一滴冰涼的液體無聲的滑落到她的嘴角,順著唇的縫隙到舌尖,有點鹹鹹的味道。
歡喜開始掉牙了,先是上面的兩顆牙微微的鬆動,沒多久輕輕用手一拔,牙齒就掉了下來,外婆讓歡喜把掉下來的牙齒丟到低洼處,當下面的牙齒掉下來時,她又讓歡喜扔到外面的山頂上。外婆告訴歡喜,這樣歡喜再長出的新牙齒就會整整齊齊的非常好看。
歡喜的乳牙剛掉完,恆牙還沒有完全長好的時候,媽媽孟若梅扔下年老體弱的外公外婆和牙齒還沒有長齊的歡喜隨爸爸宋不窮去了。
暑假過完,歡喜上二年級,開學沒幾天,一個很平常的歡喜還沒起床的早晨,歡喜被外婆凄慘悲慟的哭聲驚醒了。她光著腳跑到門外。驚恐的看見外婆抱著媽媽昨天還穿在腳上,才做好的黑色平絨淺口帶袢新布鞋,坐在門前的大路上,滿身的黃土弓著背正嚎啕大哭。端莊穩重的外婆平日梳的整整齊齊的髮髻,今天清晨卻是頭髮凌亂披散著已是滿頭滿臉,一縷縷花白的髮絲在風中飄浮,縮成一團的身體顫抖著像一匹受傷的母狼,在曠野中獨自哀嚎「梅梅啊,你這個不孝順的囡囡啊,你怎麼就丟下我們老的老小的小隨那個臭小子走了呢,你好狠心啊,讓我們今後怎麼過啊。。。。。。」溫柔淑雅的外婆哭起來照樣的驚天地泣鬼神,正哭的傷心欲絕的外婆看到跑出房門的歡喜,一把抱住吃驚的孫女,悲傷過度的外婆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外婆是清晨起來做早飯時,發現媽媽放在鍋台邊顯眼地方的遺書。外公只看了兩眼就慌慌張張跑到還沒起床的郭伯伯家,用力的拍打著房門扯著凄厲的哭喊聲驚醒了還在沉睡中的塔拉人,村裡人順著那條沖走爸爸宋不窮的寧河找了很遠,一直找到建設兵團修建的八一水庫里,也沒有找到媽媽的屍體。爸爸剛長滿青草的墳墓邊又多了座新墳,薄薄的棺材里放的是媽媽最喜歡穿的一身衣服和那雙她留在獨木橋邊的新布鞋。
全國人民都沉浸在悲壯的哀樂聲中時,歡喜的家更多了幾分悲痛。長長的遺書中,媽媽娟秀的字裡行間帶著點點淚痕,她說每個晚上,她都會聽到爸爸宋不窮在呼喚她,爸爸對她說,自己在那邊太寂寞了。媽媽現在要去到那邊陪爸爸。媽媽的魂永遠回不來的結果是這樣的殘酷,讓歡喜難以接受。
歡喜對媽媽隨爸爸而去,心裡是五味雜陳,即有怨恨也有心痛,她在父母的墳墓前每次會呆很久,爸爸在這個世上雖然活的短暫,能遇到媽媽這樣一個生死相依的愛人今世所憾,他們也許在另一個世界正重續前緣呢吧。
外婆剛一入冬就咳血了,外公借來毛驢車和少的可憐的鈔票,帶著乾糧和爸爸留下的軍用水壺,拉著外婆和歡喜到五,六十公里的縣醫院去給外婆看病。歡喜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她看到了縣城高高的樓房和寬寬的柏油馬路。縣城的團結商場比公社的供銷社大太多了,進到裡面轉一圈找不到出去的門,櫃檯里很多東西歡喜都沒聽說過是做什麼用的。外公看到歡喜驚奇的眼睛不夠用,狠狠心掏出兩分錢,買了塊泡泡糖,告訴歡喜這是不能吃的糖,放到嘴裡甜味嚼完了,可以吹出大大的泡泡。已經沒有甜味的泡泡糖在歡喜的嘴裡用了好大的力氣,也沒能吹出泡泡。外婆教歡喜說,吹出泡泡不需要那麼大力氣,在外婆的指導下,歡喜終於吹出了的泡泡。晚上睡覺時,歡喜從嘴裡取出早已淡而無味的泡泡糖,用沒有捨得扔掉的,原來的包裝紙重新包好,第二天繼續放到嘴裡。這樣反覆了好幾天,最後小的實在吹不出泡泡了,歡喜才戀戀不捨的扔掉。
外公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還把塔拉家家戶戶可以借到的錢也用的精光,也沒有看好外婆的病,在一個風雪飛舞的夜晚,外婆離去了。外公用顫抖的手抹下自己懷中外婆微睜的雙眼。這個曾經如花的江南女子,凋零在西域冰冷的寒冬,伴隨她的是無數個潔白的雪花。
外公老的太快了,頭髮鬍子幾乎都白了,歡喜不知多久沒有看到他臉上有過笑容,她已經忘了外公笑起來是什麼模樣。她和外公的生活幾乎是靠郭伯伯一家接濟艱難度日。外公一直在痛苦和懷念中走不出來,歡喜猶如她的影子,日子在日出日落的低矮中度過。
外公的內心無力承受那麼多苦難,在外婆去世的第三個年頭,一個冬日的黃昏拋下歡喜撒手人寰了。外公在彌留之際用他骨瘦如柴顫抖的手拉住歡喜,告訴歡喜他在外婆離開的那個晚上,就已經厭倦了這個世界,只是不放心年幼的歡喜才活到今日,現在他可能也要離歡喜而去,後面的路就要靠歡喜自己走下去,要歡喜堅強的活下去。
外公閉上眼睛的那一晚,哭的昏天黑地的歡喜看見已經離世的外婆,站在風沙瀰漫的戈壁灘上,風吹起她額前的長發,外婆還是那樣美,美的攝人魂魄,歡喜身邊的外公慢慢走向風中的外婆,兩個人站在一起相互凝望,最後轉過身來意味深長的看了歡喜一眼。一陣風沙過後,再也沒有了外公外婆的身影。歡喜從呼喚的哭聲中醒來,空蕩蕩的屋子讓歡喜感到無邊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