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一章
拜會、獻禮、禳祭、饗宴, 魯侯主持,眾諸侯觀禮, 三天之後,這一系列的繁瑣禮節終於完成。
黃昏, 王城城門大開, 街道洒水除塵, 周人集於道路兩旁, 等待迎親隊伍的到來。
吉時, 穆國迎親儀仗緩緩出現在城門之下,旃旗飄揚,輜車被引著進入王城, 在周人的注目之下, 駛向王宮。
輜車以駟馬為駕, 通體漆黑, 輿身寬大,前梁飾以琥珀雲母, 軛首鑲嵌銅鑾, 四駟俱為烏騅, 體格雄健,馬身飾革帶, 帶上貫有鱗形金飾,馬鞅左右各垂十二繁纓, 跑動之時, 鏘鏘為聲, 華麗中不失莊嚴,正合今日如此之盛大場面。
同一時刻,王宮之中,正賓、贊禮、擯者、執事俱已到位。阿玄已裝扮完畢,在女擯的引領之下,來到王宮路寢,正式拜別周王和王后。
周王病情比之從前有所改善,但依舊行動不便,說話口齒也是不清,此刻靠於一張矮屏之上,王后坐於他的身邊。
阿玄向他二人跪拜辭別。
周王望著阿玄,目光里露出一絲複雜之色,似喜,又似是悔,起先一動不動,隨後嘴巴微微張翕,發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聲音。
息后靠過去,傾聽了片刻,聽明白了。
周王他在對即將出嫁的女兒說,到穆國后,亦不可忘她王姬身份,若穆有不利周室之舉,她需以周室為先。
息後起身,來到阿玄面前,親手扶起她,凝視女兒如花似玉的一張面龐,道:「玄,臨行之前,汝父之言,你需牢記:既成婚姻,便須敬慎重正。夫君之夫者,意為汝須愛之,夫君之君者,意為須汝敬之,既愛且敬,夫婦方能琴瑟和鳴,結髮白首,你可記住了?」
她雙手緊緊握住阿玄的手,目光充滿了憐愛的柔慈之色,語氣卻鄭重異常。
阿玄對著面前這個自己喚她為母親的婦人,想起第一次和她見面時的情景,那時候,她病的昏昏沉沉,當聽到春說自己回來了的時候,她睜開雙眸,握住自己的手時的那種感覺,和此刻一模一樣。
只不過,那時母女初見。
而如今,短暫的相聚之後,卻是再次分離。
這一去,等到下回再見,也不知是何時之事了。
阿玄鼻頭一陣發酸,眼淚忍不住盈眶了,點頭道:「母後放心,女兒必牢記母后今日教訓。」
隨她點頭,蓄在眼眶中的淚水便奪眶而下,沾濕了她傅過一層脂粉的面龐。
息后笑了,取帕小心為她滲去淚痕,低聲道:「我知你本就聰明,亦極是懂事,只是性子倔強了些,如今你出嫁,既答應牢記母后之叮囑,母后便就放心了,料你往後必能恪盡本分,與穆侯共事宗廟。」
阿玄含淚點頭,見躍一身弁服,朝自己走了來,急忙抬手,壓了壓眼角。
躍行至近前,輕聲道:「阿姊,穆國迎親使者已到,候於皋門之外,我送阿姊登車。」
「去吧,不可耽誤良辰。」
息后鬆開了阿玄,含笑催促,立在原地,目送女兒一步三回頭,那抹窈窕身影,終於消失在了路寢的大門之外。
女兒身影消失在視線里的一刻,她面上笑容消失了,目中漸漸淚光瀅然。
春向她拜別:「王后安心,婢會照顧好王姬。」
王後轉臉,拭去眼角淚痕,頷首道:「去吧。路上保重。」
阿玄被引送至王宮皋門,雙手持以紅黑絲帶所系的周王和王後分贈的代表了王室之尊的圭璋,在贊禮的引導之下,登上了那輛裝飾的極是華美的輜車,於前后禮車的簇擁之下,在無數周人的目光之中,緩緩出了洛邑的西城之門。
「恭迎王姬入穆——」
此時,一直候於城門之外的萬人之軍在師帥指揮之下齊聲吶喊,聲響衝天,震徹四野,達及洛水兩岸。
車隊沿著馳道開始西行,暮色漸漸濃重。
阿玄回頭,看了一眼身後。
天邊燃著絢麗的火燒雲,雲光將穆人盔甲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暖光,洛邑那道高聳的城牆,亦漸漸被拋在了身後,終於幻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徹底地融入了暮色。
……
這支人數多達萬眾的迎親隊伍晝行夜息,浩浩蕩蕩地穿過曲、焦等國,諸國國君,無不恭送,如此,路上走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日,一眾抵達西華關。
此為穆國如今之西境,西華關亦是扼守入穆通道的重要關塞,穆國常年重兵屯守於此。庚敖已於數日前抵達,親自迎接王姬入關。
送親的魯侯和前來迎親的庚敖相會,按照慣例,庚敖此時還是不能與王姬□□,只由他親領著,繼續一路往西,再行數日,終於抵達了國都丘陽。
是夜,阿玄和周國送親使團停留於丘陽城外,入住早已搭設好的巨大帷帳,次日吉時,乘載著王姬的那輛輜車和送親使團,在無數穆人的夾道相迎之下,進入城池。
天下諸侯相互聯姻,聯姻之最高等級,便是能聘娶周室王姬。就在幾十年前,周室尚祲威盛容之時,諸侯倘能娶到王姬,可謂一件極其耀盛之事,如今周室雖不復往昔,但王姬依舊是眾多諸侯競爭的對象,譬如今日這位,據說先前求娶之國,除穆之外,尚有晉、齊,無不是當世之大國,如今穆國折花,加上前些時日對楚之戰再獲勝利,可謂喜上加喜,全城穆人歡欣鼓舞,無不深感揚眉吐氣。
穆人知本國從前一向被中原眾國輕看,早就憋了一口氣在心,聽聞今日將有盛大的送親使團隨同王姬入城,內中除了周人,還有魯侯等人,為不叫人輕看,今日紛紛梳頭洗面,換上整潔衣裳,湧上街頭,但見人頭攢動,卻是秩序井然,絲毫不見紛亂,令魯侯深感意外,以致於回去之後,私下裡曾與近臣感慨,稱穆人之齊心,他實是前所未見,有如此國民為托,難怪穆國軍容威盛,天下幾無可擋之國。
穆侯庚敖,今日通天為冠,冕服加身,束辟邪蟠夔腰帶,藍田美玉為勾,本就英俊,如此著裝,更襯托出身形挺拔,器宇軒昂,神采奕奕,此刻他立於前殿東西兩階之間,雙目眺望前方。
他在等著魯侯將王姬送至此處,二人成同牢之禮。
伴著一陣悠揚的鐘鳴之聲,兩隊擯者現身導路,隨後,魯侯引一女子,終於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庚敖眼睛一眨不眨,緊緊地盯著那個正朝自己緩緩行來的女子。
她長發左右分梳,綰於耳後,身著莊重禮服,玄黑為底,纁紅滾邊,落至膝位的寬大袍袖之上,雙側以金色絲線刺繡對鳳,金鳳栩栩,猶如振翅欲飛,全身上下,除了玄、纁、金三種貴色,便只剩領衽露出的一片素紗中衣的純白之色,愈顯玉面如畫,容顏絕色。
世間至美至貴,再無出其右者。
穆宮之中,今夜燈火輝煌,此間更是裝飾的耀燦無比,但隨她行近,衣袖拂展,滿堂珠光燈火,彷彿亦隨之失去了光彩,變得黯然之色。
庚敖雙目綻放精光,忽快步走下台階,朝她迎了過去,伸手揖住她袖下的一隻手,不容她有任何的躲閃,五指便順勢插入她的指間,和她手心相貼,十指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阿玄睫毛微顫,慢慢地抬眸,看向了他。
他目光炯炯,正微微低頭,目光俯落於她,見她望來,他笑了,朝她頷首,以為迎婦之禮。
……
就在方才,阿玄乘坐的那輛輜車進入丘陽,行駛於平整寬闊的街道上時,阿玄人雖坐於車中,卻也看到了無數的穆人夾道歡迎自己時的那一張張的笑臉。
她對丘陽這座城池,並不陌生,但今日再次入穆,她的身份已和從前有著天壤之別,心境更是迥然。
從這一刻開始,不管她內心是否欣然,在這些用笑臉迎接自己的無數穆人的眼中,她便是他們國君之夫人,亦是穆國之君夫人了。
當時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絲茫然和忐忑。
但此刻,當她清晰地感覺到來自於袖底之下,他正與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掌心所傳來的灼人溫度之時,彷彿被他感染了,那一縷原本如影隨形一直伴她到了此地的茫然忐忑之情,忽然便煙消雲散了。
她定了定神,在周圍道道目光投射之下,邁步跟上了他的步伐,上台階,入西堂。
在魯侯的禮讚聲中,新人行完同牢之禮,新婦被送入內室,庚敖留於堂,答謝眾賓。
……
這趟漫長的出嫁之旅,從她離開洛邑那日算起,前後竟延續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今日終於到了終點,大禮方才亦順利完成,阿玄彷彿終於打完了一場大仗,慢慢地鬆了一口氣。
她身處的這間內室,堂高而內深,儘管今夜,此處已經重新裝飾,室內擺設、帳幔、寢具,全部煥然一新,但她並不陌生。
此處便是穆宮王寢,她從前來過這地方。
想到很快,她便要以新的身份和那個男子單獨相對了,一些舊事浮出腦海,她原本漸漸已鬆弛了下去的精神,忽又有些綳了起來。
春讓她坐於鏡台前,她順從了,任她幫自己卸去了妝容,又拆下用以固定髮型的沉甸甸的鑲玉金笄。
隨著金笄一根根地被抽出,長發隨之散落,披拂在她雙肩,鏡中那張嬌美的小臉,倍添幾分慵色,愈發動人。
春又取了一隻玳瑁梳,為阿玄梳理著略微凌亂的長發。
王姬發豐而美,燭火映照之下,宛若青緞,握於掌心,既柔且涼,沒有人不會喜愛。
阿玄拿過她手中梳,轉頭道:「你去歇歇吧,我無事了。」她臉上帶著淺笑。
春道:「我不累。」
她改而為阿玄輕輕揉捏肩背,助她放鬆。
阿玄慢慢地放鬆了下來,思緒漸漸怔忪,她微微歪著頭,望著鏡中的自己,有一下沒一下地慢慢梳著長發,這時,寢門方向,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腳步聲走的矯健而迅疾,彷彿轉眼便到了近前。
阿玄驀然回頭,看見寢門之側的那道帳幔被人掀起,一個高大人影隨之轉入,庚敖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他來的比阿玄預想的要早,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他停在了那裡,兩道目光卻筆直投向鏡前的阿玄,目光閃閃發亮。
阿玄心跳頓時加快,肩背發僵,執梳的手,也停在了胸前。
春看了阿玄一眼,俯到她耳畔,用只有她才能聽的到的耳語道了一聲:「穆侯甚是愛汝,王姬放鬆便是。」
她說完起身,向庚敖行了一禮,旋即退了出去。
……
內寢里靜的彷彿只剩下了阿玄的心跳之聲。
春出去片刻后,她在他那種絲毫不加掩飾其間灼熱的目光的逼視之下,臉龐慢慢地漲紅,終於回過了神,要站起來,身子才微微一動,庚敖幾步便到了她近前,伸手按在她的肩上,輕輕一壓,阿玄腿一軟,便又坐了回去。
他拿走了那隻被她緊緊捏著如同救命稻草的玳瑁梳,隨手擱於鏡前,俯視著她,柔聲問道:「可飢餓?要吃什麼,孤可喂你。」
做這些,說這話時,他雙眸始終落在她的臉上,不曾有半分的挪移。
阿玄頓時羞的滿面通紅,急忙搖頭。
庚敖一笑,端了玉幾之上預先倒了甜酒的一雙玉巹,回到她的面前,和她相對跪坐。
「共牢而食,合巹而酳,所以合體同尊卑,以親之也。」
他一本正經地誦,將其中一隻送至她的面前。
在他含笑的目光注視之下,阿玄硬著頭皮接過,送到嘴邊,卻不想喝的急促了,竟嗆了一口,頓時咳嗽起來,還未來得及下咽的酒液,一下噴到了他的衣襟之上,有幾點仿似還沾到了他的脖頸上。
庚敖已一口飲盡自己巹中之飲,見她被嗆了,急忙拿開她手中之巹,擱於席上,輕拍她的後背為她順氣。
阿玄終於止住了咳,見他衣襟和脖頸被自己弄髒了,又羞又窘,急忙取帕為他擦拭,還沒擦兩下,下巴被他托住了,輕輕勾起,一張小臉便被迫仰了起來。
方才咳的她俏面泛紅,此刻雙眸若濕,唇瓣瑩潤,模樣誘惑至極。
庚敖緊緊地盯著她,喉結不經意地滾了一下。
阿玄身上衣裳依舊完好,連一縷布都不曾少,但在他這種目光之下,卻覺自己彷彿已被他剝光了,俏面更紅,渾身不適,扭臉掙脫開他托住自己下巴的那隻手,純粹只是為了緩解情緒,說道:「方才我非故意……」
「孤知道。」
庚敖嗯哼了一聲,端起方才她那杯沒喝完的甜酒。
「張嘴。」他說道。
春之前曾特意叮囑過阿玄,巹中之飲,不可剩餘。
阿玄知他要喂自己了,有些難堪,抬手想自己接過來,他避開不讓她拿,又道了一聲:「張嘴。」
這回已是帶著命令的口吻了。
阿玄咬了咬唇,只好慢慢張開小嘴,卻見他將那甜酒送至他自己的嘴邊,仰脖一口含了進去,接著,雙臂抱住了她。
阿玄還沒反應過來,張開的唇瓣已被他吻住了,泛著甜蜜氣息的酒液,伴隨著他探入口中的舌,漫進了她的嘴裡,唇齒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