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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半個月後, 周王備齊糧草輜重, 集合王師,命王子躍代自己南下伐楚, 以匡王道。


  周國上一次的對外戰爭,還要回溯到十七年前周王發動的那場伐戎之戰。因武道多年不修,戰車陳舊,從府庫里拖出之時,有些輪彀甚至因為腐朽而脫落, 但好在這兩年, 鑒於鄭國割麥之辱,王子躍一直有在練兵, 到了最後,雖集齊周國之力,亦只能湊出戰車兩百乘,兵馬兩萬人, 但好在這兩萬士卒當中少有老弱, 多為青壯,平日亦有操練, 到了出征那日, 洛邑城外的曠野之地, 綉著蛟龍的旗幟迎風飛舞, 士兵身穿擦的雪亮的鎧甲, 手執磨出鋒芒的刀戈, 以百人為伍, 整齊列隊於戰車之後,氣氛莊嚴而肅穆。


  周人已多年未再經歷如此的戰前發兵情景了。今日無數人從城中湧出,亦有無數人從王城的四面八方趕來,為的就是親眼目睹王師之盛,盼望年輕的王子,能為這個世代的周人,再次帶來先祖之輩那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曾經真實存在過的榮耀。


  當王子躍身著鎧甲,高高立於戰車之上,緩緩出現在周人視線里的時候,洛邑的原野鼎沸了,周人用以表達讚頌和祈勝的歡呼之聲,響徹四野。


  阿玄和息后同乘玉輅車出城,亦送躍至此。


  今日天氣很好,頭頂的太陽燦爛極了,即便坐在車中,光線亦是足夠耀目。


  阿玄微微眯著眼睛,遠眺著躍的身影。


  他從戰車上下來了,朝著周王所在的禮台大步而去。


  他穿過巫覡的祭坑,來到了周王的面前。他的頭頂,是一面迎風飛舞的飾了九條流蘇的巨大白色王旗。他在王旗之下下跪,雙手接過了周王賜下的代錶王權的王劍。


  他轉身,拔出長劍,向列隊於前的周國軍隊和四野的周人致意,軍隊和周人回以他震耳欲聾經久不息的歡呼之聲。


  吉時至,一堆堆的烽火次第燃起,在沉悶,卻又帶著種彷彿能夠撼動人心的力量的角聲之中,旗人拔旗舞動,這支由兩萬名周國青壯組成的王師,背負著周人對於榮耀的期待,開始朝著南方迤邐前行。


  躍轉身,朝著息后和阿玄所在的方向走來。


  陽光當頭而下,映的他肩頭甲胄閃閃耀目,他神色凝重,步伐亦邁的很是穩重,完全看不出來,他如今不過剛滿十七歲而已。


  未等他行至車前,息后便下了車,等待他的到來。


  快到近前,躍加快了腳步,息后亦迎了上去。躍辭行,息後面帶笑容,雙手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凝視著他,半晌,只道了一句:「母后等你歸來。」


  躍鄭重拜別,息後點頭:「知你和你王姊有話,母后先回車中了。」


  她面上笑容更甚,但轉過臉的一刻,阿玄卻分明看的清楚,她眸底隱隱已有一層水光浮現。


  阿玄心底的那根弦,彷彿再次被觸了一下。


  她知息后已接連數夜無眠了,臨了到了這一刻,除了為兒子感到驕傲,她的心裡,更多的恐怕還是牽挂和擔憂。


  躍尚未出征,做母親的,便已開始記掛了。


  阿玄目送春扶息后登上玉輅的背影,壓下自己心底忽湧出的此刻不該有的一絲感傷,轉頭,含笑望著躍。


  從周王宣布助力沈國對楚用兵的那天開始,躍便忙碌個不停,阿玄也已有數日沒有見到他的面了。


  才短短不過幾天功夫,她的阿弟便猶如換了個人似的。他不再是阿玄熟識的那個人后彷彿總是帶了幾分郁色的翩翩如玉美少年,他皮膚變的黑了些,兩側面龐彷彿也往裡削了進去,一身戎裝,目光明亮,立於她的面前,從頭到腳,全然的精氣颯爽之姿。


  「阿姊,我這便走了。」


  躍笑著對阿玄說道。


  從周王決意伐楚,詔令周國全境,周人群情激昂振奮,王命再不可能收回的那一刻起,躍便默認了這個事實。


  他沒有埋怨,更無半句哀怨退縮之語,一直忙於各種戰前動員和預備。


  躍有能聽人言,始終保持清晰的一個頭腦,但一旦事成既定,即便非他所願,也絕不會怨天尤人,而是付出全部努力,以期達到最好的結果。


  這就是阿玄喜歡自己這個阿弟的原因。


  她注視著他:「你多加保重,遇事多與懷老將軍商議。」


  此次王師出征,王子躍代表天子為帥,隨同王子躍的,還有周國老將軍懷毅。


  懷毅父祖俱是周國上大夫,入為相,出則拜為將,曾為周國立下大功,被封於懷。懷毅亦是難得的將帥之才,當年周王伐戎,諸侯戰前離心,倘若不是懷毅以一己之力苦撐戰局,周王險些便被戎人俘虜。但王師回朝之後,周王非但沒有封賞於他,反而將敗責歸到他的頭上,降他為下大夫。當時有別國欲請懷毅,但懷毅始終忠於周室,寧願賦閑,亦不願另就。躍這幾年常去拜訪懷毅,尊他為師,懷毅亦喜王子,不遺餘力地教授躍以兵書陣法。時隔多年之後,王師再次出征,王子躍再拜懷毅為將軍,老將軍亦欣然從命。


  躍點頭。


  阿玄面露笑容:「去吧,我與母后等你勝仗歸來。」


  躍向阿玄頷首,轉身欲走,略一遲疑,回頭看了眼阿玄,又低聲道:「阿姊,我知你擔心。你放寬心吧。懷老將軍亦說,王師雖弱,然有晉國雄兵,只要聯軍行動一致,便能與楚一戰。此戰雖非我願,然事既不可改,國民又對我寄予厚望,我豈敢有半分懈怠?必全力以赴。」


  阿玄笑:「此戰必勝!等躍歸,阿姐再親來城外相迎!」


  躍亦笑,眼眸晶亮,點了點頭,轉身匆匆而去。


  阿玄一直目送他的背影遠去,漸漸和向前移動著的隊列融合在了一起。


  她慢慢轉身,看到息后的目光,依然還投在他方才身影消失的那個方向。


  「此仗,王師當得勝吧?」


  回城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息后忽然道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問阿玄。


  「王師當勝。」


  阿玄握住息后微微泛涼的手,用能說服息后,亦能說服自己的語調,慢慢地應道。


  ……


  半個月後,王師抵達共,在那裡,與道國、房國、柏國三國軍隊匯合。


  晉軍亦取便道南下,一路需穿數國腹地,那些國君雖不願,然晉人有襄助王師之名,不敢拒,又忌憚晉國兵馬之盛,一路相送,晉世子媯頤統領的千乘之軍便如期抵達,五方匯合,戰車共計兩千乘,士卒近二十萬,以王子躍為帥,挾浩大聲勢,朝著已被楚佔領的兩百裡外的沈國行軍而去。


  初五,王師聯軍與楚國一股先行軍隊首會於洪,大敗楚軍。


  初十,聯軍行軍至厥貉,遭遇楚軍大股軍隊抗擊,一番激戰過後,聯軍取勝,楚軍後退,防線亦隨之後退。


  二十日,聯軍繼續高歌猛進,推至沈國都繁陽,奪回城池,楚軍被迫放棄沈國,退回到了楚、沈兩國交界的狐丘。


  ……


  勝利的消息,不斷飛傳至洛邑。


  周王喜笑顏開自不必說,


  息后從躍走後,夜常難寐,原本被阿玄調理的漸漸康復的身體又有些壞了下去,前些日不慎又吹了風,染了寒氣,便又卧病在床,好在勝仗的消息漸次到來,加上阿玄用心侍葯,息后的病情終於有所起色了。


  然,阿玄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再過些天,又傳來了新的消息。


  王師聯軍意欲攻破狐丘,繼而推向從前被楚國佔領的白國、息國之地時,遭遇到了楚國的強力反擊。


  楚國經營狐丘多年,築有方城,堅固無比,聯軍雖來勢兇猛,但畢竟長途跋涉,一個月內又接連打了數仗,後繼難免乏力,數次正面交鋒之後,各有勝負,雙方便各守陣地,不再輕易主動出擊,局面呈膠著之狀。


  ……


  一轉眼,從躍統領王師出洛邑至今,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月了,時令也從冬入春,日漸變暖。


  洛邑城外的野地里,到處泛著新綠,王宮的庭園之中,亦是花粉葉翠,暖風襲人。


  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但阿玄的心情,卻沒有感受到半分春意所給人帶來的喜悅和希望。


  她剛剛得知了一個消息,很是不好的消息。


  就在聯軍與楚軍陷入僵持作戰的緊要關頭,媯頤突然決定撤出一半軍力,由他親自帶著先行返晉。


  ……


  王師和楚軍在相持了大半個月後,楚人借著地利,調集戰車士卒,主動向聯軍發動攻擊,雙方戰於櫟。就在王師漸要取勝之時,媯頤忽得到一個來自晉國的急報。


  從前被趕至箕地軟禁的公子產,疑似得到鄭伯的支持,竟從箕地逃脫,隨後召集了一群舊日之臣,大搖大擺地回到晉國國都絳,一度被架空了權力的晉侯發詔廢黜媯頤世子之位,封公子產為世子,並下令,不得讓媯頤返回晉國。


  媯頤聞訊,心急火燎,權衡之下,也顧不得對楚之戰了,當即便要領兵返晉,遭到隨軍的齊翚的反對。


  齊翚勸他說,如今聯軍局面正好,倘若半途而廢,實在可惜,不如暫時不管晉國國內,先集中精力將此仗打好,若能勝楚,到時挾著兵威,借天子之名,再領兵回晉平公子產之亂,亦是不遲。


  媯頤一開始,是被齊翚勸住了,決意先打好此仗,但隨他同行的心腹詹吉私下卻苦勸他儘快返兵平叛,稱齊翚不過是想借晉國之力儘快奪回息地,全然是為他自己謀划,半點也不考慮媯頤的處境。


  「有晉侯助力於公子產,世子倘再不回兵自救,息國或可復立,然不久之後,晉人將只知世子產,而不知世子頤!」


  媯頤被詹吉的一番話說的冷汗涔涔,躊躇良久,終於做出決定,當夜召了王子躍、齊翚以及道侯、房侯、柏侯齊聚,稱晉國國內情勢危及,他已決意先行返晉自救,但鑒於先前之約定,不將全部兵力撤走,留一半繼續在此,待晉國平叛之後,必再來協同作戰。


  媯頤既下決定,當夜便點了一半兵馬隨同自己連夜北上返晉,留晉國將軍韓服統剩下人馬,協同王子躍繼續對楚之戰。


  此次王師聯軍,多半的兵力都來自晉國,媯頤倉促間帶走了一半人馬,王師原本的排兵布陣立刻陷入被動,且長久作戰,軍士已露疲態,王子躍便聽取了懷毅之言,決定將兵力收縮,暫時先退至沈國境內,稍作休整,以待後續機會,不想卻遭到韓服的反對,認為此為示弱之舉,竟悖逆王子躍之命,帶領晉軍和道、房、柏三國聯軍,主動向楚軍再次宣戰。


  聯軍此役大敗,被楚軍打的丟盔棄甲,戰車亦損失過半,終於倉皇退守沈國。


  雙方攻守之勢,因此一役,發生徹底的逆轉。


  面對楚軍的咄咄逼人,聯軍內部,也不可避免地迅速開始分化,道、房、柏三國,先後瞞著王子躍,悄悄將主力撤退,只余不到千人的軍隊做做樣子。韓服受傷卧床不起,殘餘晉軍亦是人心惶惶。


  周王之所以時隔多年之後,再傾舉國之力,發動這一場伐楚之戰,起因,全是因了媯頤的遊說。


  王子躍心知,從媯頤領兵離去的那一日起,這場開頭看似甚是轟烈的伐楚之戰,便已註定,將要以失敗而告終了。


  媯頤想必對此也有所準備,故帶走的,全是精銳之師。他留下那一半兵馬,想來不過也只是為了全他一個信義之名罷了。


  ……


  五月,沈國那片名為大冥的曠野地里,處處野花,景色宜人。


  這是一年當中最為美麗的初夏時節,但這片土地之上,此刻,卻正在上演著一場殺伐大戰。


  就在小半個月前,楚軍趁著聯軍人心不齊,重兵來襲,道、房、柏三國略做抵擋,便返兵撤退,晉軍失了主心,毫無戰鬥力可言,正當人心惶惶之際,老將軍懷毅臨危受命,站出來統領著剩餘的數萬周國士卒和晉軍,一番苦戰,終突圍而出,撤至沈國與陳國交界的大冥,本想在此稍作整休,再定后策,卻沒有想到,陳侯暗中早已投靠楚王,發動進攻,不久楚國追兵亦至,王師陷入前後夾擊,戰況艱難。


  大戰已經持續了半日,王子躍早下了戰車,與士卒一同浴血而戰,受他的鼓舞,士卒奮不顧身,殺的紅了眼睛。


  然即便如此,雙方實力實在過於懸殊,周人不斷地倒下,包圍圈變得越來越小。


  一匹快馬穿過正在廝殺的人群,馬上之人挑開一個楚人,衝到了王子躍的面前,翻身下馬。


  他已白髮蒼蒼,面髯之上,亦染滿鮮血,神色焦急萬分,正是老將軍懷毅。


  「王子!速上馬,老夫派人護送王子殺出重圍。此處剩餘之事,交由老夫便是!」


  王子躍此刻頭臉亦染滿了血色,雙目通紅,早不復往日的清雅模樣。


  他彷彿沒有聽到,咬牙,一把推開了老將軍。


  老將軍嘶聲道:「王子!我可降,士卒亦可降,然汝為周室王子,未來之天子,汝絕不可落入楚人之手受辱!懷毅無能,有負王子所託,王子若還不走,懷毅便只能以死謝罪!」


  他舉起手中那把染滿鮮血的刀,舉到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躍神色僵硬,眼角若有血淚迸出,轉頭,瞳仁中映入了一道利箭,正朝這個方向破空而來。


  躍朝老將軍撲了過去,將他推到在地,自己卻是閃避不及,「噗」一聲,利刃入肉,躍胸前中箭,身形一僵,整個人隨即後仰,倒在了地上。


  他雙目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影影瞳瞳,彷彿蒙上了一層紅暈,耳畔的聲音也如潮水,忽遠忽近。


  忽然,模模糊糊之間,響徹在他耳畔的聲浪漸漸變得清楚了起來。


  他彷彿聽到遠處又傳來了新的廝殺和吶喊之聲。這聲浪如同獅虎所發,充滿了震懾人心的力量。


  想必是楚軍後援又至了。


  躍在心中如此想道。


  「王子——」


  模模糊糊之間,他彷彿又聽到有人在近旁高聲呼喚自己。


  躍本已非常疲倦了,他已接連數個日夜無法入眠,此刻這般倒地,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生出了就此閉目睡去的念頭,但很快,伴隨著那陣廝殺和吶喊之聲,他又清醒了過來,知自己不能睡。


  他是周室王子,未來的天子,即便戰敗,甚至死去,也不能讓敵手恥笑。


  他緊緊地咬舌,劇痛之感,終於令他完全蘇醒了過來。


  他一把拔出了插在胸前的箭,任血濺流,亦不用人扶,推開近衛,自己以劍尖撐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向方才那陣令他蘇醒過來的吶喊廝殺聲的源頭方向。


  他看到一支陌生的軍隊,如同神兵從天而降,加入了對楚的作戰。


  甲兵銳不可擋,如同一柄利刃,迅速便撕破了楚軍和陳軍聯合起來的包圍圈,毫無防備的楚人和陳人被殺的豕奔狼突,四下逃散。


  一面黑色大旗,漸漸地出現在了王子躍的視線里。


  大旗隨風狂展,上綉狡龍,張牙舞爪,有一玄甲男子,高坐於戰馬之背,朝著他的方向疾馳而來,轉眼便到近前。


  躍驚呆了,雙目定定不動,握劍的那隻手,微微顫抖。


  庚敖停在了他面前,勒馬,轉過臉,居高看了躍一眼,淡淡道:「王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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