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可是叔父來信?」
庚敖看了一眼。
「正是。」
這些時日, 雖戰況不斷, 但茅公也知,每逢國都有信報隨驛車而至,君上雖不問, 但往往會先翻遍送至他面前的一疊卷牘。
他在找什麼, 茅公自然清楚。
等了些時日了,終於收到宰夫買的信,茅公亦是暗暗鬆了口氣, 方才一看到,先就呈了上來。
庚敖目光一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喜色,伸手欲取,瞥了眼茅公, 又一頓:「不早了, 你去歇下吧,孤這裡無事了。」
行軍於外, 處處便宜行事, 沒宮中那麼多講究, 茅公便退了出去,面上帶笑。
他一出, 庚敖立刻拿起信筒, 拆開后一個倒置,內里便滑出一冊卷簡,他飛快地展開, 一目十行。
信確實是宰夫買所書,但信中內容,卻非庚敖所想。
宰夫買言,王姬已平安抵達王城,只是周王並未允婚,他此行有負君上所託,甚是慚愧。好在周王未一口拒絕,尚有餘地。另,晉國亦派使者同來求親,但據他所知,目前周王也無應許晉國之表露,請君上不必過多掛慮。
庚敖眸中掠過一絲淡淡陰影。
然,宰夫買在簡牘上又欣然補了一筆,臨走前他有幸得見王姬之面,王姬托他轉信於君上,想必是對君上有所叮嚀,信一併附上,請君上自啟。
這才是宰夫買此信要表述的重點。
庚敖目光倏然又是一亮,忙拿起一旁的信筒,抖了數下,內里果然墜下一卷摺疊整齊、以蠟封緘的帛書,他一把接住了,小心翼翼地破開封蠟,展開。
信果然是她寫來的。
她說:「君高美,又錯愛於我,然我卻時常恐己不能承君之期待,且與生母暌違多年,如今重聚,母寢疾,需我長久侍奉於側,實是無心旁事。汝為一國之君,君夫人身系國民之望,如今序位空懸,上從大夫,下至國民,無不翹首等待,君更當聘以良配求娶,如此方合乎民望,亦是明君所為,故思量再三,不敢誤君,更不敢誤穆國之民,你我從前所謂婚約,不如就此作罷。」
她又說,「我知君有雄才大略,更有曠達胸襟,見字如晤,想必不會拘泥於淺薄舊事而為難於我。與其踏遍嶺雲,相看兩厭,何如隔山遙祝,你我各安。」
「又,另有一事,還是及早告知你為妥。阿兄隗龍已自脫身。因我先前曾要你將他開釋,他如今自去,為免你不知情而空掛於心,特此相告……」
庚敖將這信反覆看了好幾遍。
頭兩遍,他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的飛快,第三遍,他終於一字一字,從頭至尾慢慢看完,目光最後盯著帛上所書的「與其踏遍嶺雲,相看兩厭,何如隔山遙祝,你我各安」幾字,一動不動,只捏住了帛書的那隻手掌漸漸收緊,忽將它一把揉於掌心,抬頭喝道:「送信人何在?」
茅公本就未走遠,還候於外,本以為好消息至,於接下來的這場大戰也是個好兆頭,卻不料帳內忽傳出一聲喝吼,辨聲絕非好事,一驚,忙命人將信使傳來,帶入帳內,看向庚敖,見他神色不辨喜怒,只問信使:「你曾隨宰夫去往周國?」
這信使便是宰夫買的隨扈之一,因信件重要,宰夫買怕交由驛車路上有所閃失,特命這隨扈同行。
信使恭聲應是。
「從頭至尾,經過如何?」
信使原本微微低頭,聽國君發問,抬眼猝然對上國君投來的兩道沉凜目光,一凜,立刻躬身道:「稟國君,因前方戰事,宰夫恐令君上分心,信上想必未曾道明,先前命小人亦不得透漏半句,只是小人不敢隱瞞,宰夫此次周國之行,實遭受莫大羞辱!」
庚敖雙眸微微一眯:「如實道來!」
「宰夫至周國,於城外舍館滯留多日,周王並不召見,那晉國使者後到,反先得周王許可入城,次日周王方召宰夫。宰夫出城時,又被晉人以馬車阻於城門之下,晉人釁事,仗著人多毆我穆人,弟兄無不受傷,連宰夫額頭都被打破,血流滿面,當時小人被宰夫留於舍館之中,並未隨同,待宰夫回,小人不忿,欲領眾弟兄去向晉人討回公道,奈何宰夫禁止,無奈只得作罷!」
隨扈亦越說越是氣憤:「晉人便罷了!宰夫此次入周,對周王禮數周全,絲毫無不到之處,周人卻竟也助晉人欺我穆人,晉人釁事,周人非但不加干涉,反故意將城門擋死,實在欺人太甚!若非宰夫嚴令禁止,小人便是不要了性命,也不能叫人如此輕慢我穆人!」
庚敖臉色陰霾沉沉,起先卻並沒說什麼,待隨扈講完,只命他退下。
帳內一時死寂無聲,只剩茅公還立於一旁。
他有些不安,看了一眼庚敖,略一遲疑,正要開口,卻見他猛地起身,揮袖一掃,堆疊了半張案面的的簡片和卷牘宛如秋風掃落葉般,稀里嘩啦全都散在了地上,最遠的甚至被掃到了帳門之畔。
地上狼藉一片,他的腳下,亦擲了一方已被揉的皺巴巴的帛書。
茅公雖未親見宰夫買的信函到底言何,但從方才那信使的講述來推斷,宰夫買的周國求親之行,必定未能如願。
他這等反應,顯是暴怒至極,以茅公對庚敖的了解,光是晉人或周人的挑釁,絕不至於令他暴怒至此地步。
茅公在穆宮中資歷頗深,是文公小時起的伴人,后歷任侍從官職,從小看著庚敖長大,說話也無過多顧忌,便彎腰,一邊撿起地上的簡牘,一邊問:「君上,到底出了何事?可是晉國亦向周王求親?」
庚敖眼皮子跳了一跳,目光陰沉,卻未開口。
茅公繼續揀著,口中道:「王姬身在王宮,倘若周王定要將她另嫁,恐怕她也身不由己。不巧,君上如今戰事纏身,分|身無暇,為免夜長夢多,下月恰是周曆之臘祭,諸侯本就有前去朝覲周王之禮,倘若君上有話要傳王姬,不如借這臘祭之機,再派使者去往洛邑……」
「不必了!」庚敖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等戰事畢,孤再親去洛邑,會一會那些人……孤料她沒那麼快便另嫁……便是定下婚事,又有何妨?」
「她嫁哪國,孤便打哪國。我穆人在西北韜光多年,也是時候該去中原走動走動了,孤倒是要看看,她不嫁孤,最後到底能嫁何人?」
他的唇角微擰,露出了一絲冷笑的神氣。
茅公從未見過庚敖如此的模樣,這神情,這語氣,連他瞧了,心裡也是有些發憷,更是不懂他到底為何說出如此之言,忍不住又瞥了眼地上那方被揉的皺巴巴的帛書,一路收拾過去,正要撿,側旁伸來一隻手,庚敖已俯身,拾了起來。
他似已從方才的暴怒中平復了回來,坐回到案后,展平帛書,又掃了一眼,指尖下意識般地輕揉帛質,出神了片刻,道:「隗龍未死,已出逃。傳孤命至西垂,命礦人徹查當日礦難之事。若查不出如何叫他逃脫,命礦人挖坑,自己埋了!」
……
一轉眼,阿玄回到周室已經三個月了。
她之前請宰夫買轉給庚敖的那封信,想必他早已收到,但迄今為止,並無任何的迴音。
看起來,他似乎也被她說服,默認了信中內容。
阿玄原本懷了些忐忑的心情,隨了那個收信人的緘默,在日子的靜靜流逝之中,終於慢慢地平復了下來。
最近,她聽說了些關於穆人和西戎人之間的戰事消息。
西戎人一向強悍,從周朝立國之始,游牧民族便成了周朝這個以農耕為本的華夏國家的禍患,時常遭它襲擾,阿玄的父親,如今的周王,當年便是打西戎戰敗,聲望一敗塗地,至今一蹶不振。
但穆國卻有如神助,節節取勝,勢不可擋。據說戰事於大半個月便結束了。
穆國大勝,徹底擊敗了戎狄聯軍,將原本屬於戎狄的大片沃土納入了穆國之境。
就在昨天,曹侯,道侯、楊伯、劉子等幾個諸侯在周王的宮宴上談及此事,語氣又是羨慕,又是發酸。
曾經的西北小國穆國,本是他們這些中原正統之國所瞧不起的,如今時移世易,穆人竟強大如斯,如何不叫他們發酸?
這幾個諸侯,是來洛邑參加臘祭的。
臘祭就要到了,這是周國最重要的一個節日。周王停止徭役一月,使農夫得以修生養息,對先祖五祀舉行隆重的祭祀,按制,諸侯也要趕到洛邑,除了朝覲,一併參與周室的祭祀活動。
周室衰微,這十數年來,那些有實力的諸侯,除非有事求於周王,否則極少會親來洛邑參與臘祭。但迄今為止,依舊也還是有少數幾個諸侯國依然禮事於周王,譬如楊國、單國、劉國等,雖都是些不入流的彈丸小國,有些封國甚至不過百里,但不論大小,好歹都算是有爵位的國君,只要肯來,便算是給周王在國民面前撐住一點面子,故每年臘祭之前,周王都會早早下詔,「請」這幾個諸侯前來參加臘祭。
楊伯等人,未必也願意年年長途跋涉而來,但今年,他們卻都主動地早早到來,十分痛快。
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周室做了一件令天下諸侯刮目相看的事。
曹國發生內亂,周室不但制住了作亂的公子緩,幫助原曹侯姬休恢復了國君之位,甚至,竟然還拿住了小霸鄭國國君鄭伯的把柄,據說,鄭伯正在親自趕來洛邑的路上。
曹侯得到周室相幫,殺了公子緩,做回了國君,對周室感恩戴德,今年的臘祭自然要來,他的親家道侯也來了,加上原本的楊國、單國、劉國,還有正在路上的鄭伯,看起來,周王今年的面子要遠勝於往年。
周王心裡難免得意。
一得意,他就冊封起了阿玄。
今日一早,阿玄醒來,春笑容滿面地進來,告訴她,周王將要封她「西鸞王姬」之號。
西鸞者,西方有神山,名崑崙,山中有青鳥,名鸞,出,則天下祥瑞。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卡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