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周王連日苦苦求雨, 為表赤誠, 夜間甚至露宿於野,到了這個晚上,天邊雲層漸漸厚積, 四野狂風大作, 隨著天邊起了一道閃電,滾過悶雷,一滴帶著涼意的水滴砸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他呆了一呆, 抬手摸額之際,身後已響起一道顫抖的大喊之聲:「天降甘霖,佑我大周!」
出聲的是個大夫,隨了周王在此露宿多夜,早已苦不堪言, 喊完激動跪地, 其餘人紛紛效仿,祭坑前的巫覡們舞的愈發淋漓, 繚繞衝天的濃烈青煙之中, 久違了的雨水終於從天嘩嘩而降。
周王在大雨中乘王駕回宮, 從野入城,國民門戶大開, 沿途載歌載舞, 耳邊充斥了「天降甘霖,佑我大周」的呼喊之聲,趕回王宮, 甚至來不及更衣,立刻便命寺人徐丑將王姬喚來。
阿玄住的殿室之外有道廊廡,廊前砌一荷花方池,池底暗徑曲通洛水,因久旱,白天阿玄經過,看到池中水已枯竭。
夜雨忽來,阿玄再睡不著覺,一直醒著,閉目聽著落雨,天快亮的時候,耳畔漸漸起了流水之聲,想是洛水終於因雨豐盈,於是這王宮之內的荷花池也再度盈了活水。
春來了,說周王回宮。
阿玄便起身,更衣完畢,被春帶著,穿過那方漸漸盈水的荷池,來到了周王日常所居的小寢。
此時天蒙蒙亮,因雨還未止,帷堂里燈火通明,阿玄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立於堂中,面白蓄鬚,身材發胖,一團和氣的樣子,若不是體穿王服,實在有些看不出來,他便是周王,自己的生身之父。
他應該已經連日沒有休息好了,眼睛下掛著疲乏的眼袋,但精神看起來卻極其亢奮,顴骨上甚至染了一層看起來不大健康的紅暈,從阿玄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刻起,他便盯著阿玄看。
「父王——」
阿玄遲疑了下,終於叫了他一聲,帶了一絲絲不自然。
「哈哈——」周王忽然大笑出聲,雙目映了燈火,閃閃發亮。
「玄,汝名為玄?極好!今日起,汝便為我大周王姬,昭告周國,普天同慶!」
……
大雨下了一夜,天明止。
為慶王姬歸宗,周王大赦天下,舉國王民,沉浸在了歡欣的氣氛之中,阿玄回王宮的頭三天,一直都在燕寢中陪侍息后,別的地方一步也未曾去。
第四天,周王帶她出城,至南郊寰丘舉行謝天祭禮。
上天應求降下甘霖,天子自然要再次祭拜,以表謝意。
這兩天,中間陸陸續續又降下了幾場雨,乾涸了的洛水再次豐盈,湯湯東去,阿玄坐在周王的身邊,坐著一輛華麗的六駕王車,在前後鹵簿的擁簇之下出了城。
王城之外的大片田野已經吸足豐沛雨水,農人搶最後的農時,忙著犁田播種,到處都是忙碌景象,見到王駕出城,紛紛聚來,於道旁向周王和王姬跪拜。
看的出來,周王心情極好,看著阿玄的目光,簡直是個真正的慈父。
冗長而繁複的祭禮完畢之後,周王又叫阿玄再次登車同歸。
方才祭天之時,寰丘之外也聚集了許多自發而來同向上天表達謝意的國民,由甲兵擋在外圍,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俯伏跪拜的身影。
阿玄隨周王登上了王車。
御者駕馬,王車緩啟,阿玄視線無意掃過民眾的方向,一定。
她看到一個灰色身影夾雜在道旁的國民當中,和旁人一樣,那人也俯伏跪拜於地,但和旁人垂首低頭不同的是,他恰抬起了臉,兩道目光,與阿玄撞到了一起。
雖然中間隔了一段不算近的距離,但阿玄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吃驚極了,一下睜大了眼睛。
那人竟然是隗龍!
……
離開丘陽之前,庚敖答應過她,立刻將隗龍釋為無罪提回,並且表示要留他重用。
他說「留他重用」的時候,表情一本正經,阿玄當時也就懶得戳破他了,因為息后卧病,她也等不及隗龍回來見面,匆匆先便動身上路了。
她是於一個月前離開丘陽的,按照她的估計,隗龍此刻應當就在丘陽。
這幾天,息后病情穩了不少,阿玄漸漸也安頓下來,正想著隗龍。
她想和他見上一面,問問他自己的意思。
倘若隗龍願意留在庚敖那邊,就讓他留下。
倘他不願意,那她就向庚敖要人。
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隗龍此刻竟然現身於此,而且看他樣子,似乎還是潛逃來尋自己的。
難道中途又出了什麼她不知道的意外?
阿玄急忙轉頭,指著隗龍對周王道:「父王,那人是我從前在秭地的阿兄,請父王容我帶他回宮。」
周王循著阿玄所指,看了一眼遠處的那個布衣青年,不以為意:「阿兄?你只有王弟,何來的兄?他若特意來尋你,余命寺人賜些賞物,叫他離去便是!」
阿玄道:「從前我漂至赤葭,若非遇他母親相救,便無今日之我。」
周王回頭又看了一眼,終於勉強道:「也罷,叫他跟來吧。」
寺人過去吩咐了一聲,隗龍從地上起身,隨寺人入了隨扈之列。
一回王宮,阿玄立刻命人將隗龍帶來。
荷池之畔,隗龍望了阿玄片刻,慢慢屈膝,向她跪了下去。
阿玄急忙上前,一把扶起了他:「阿兄,連你也和我見外了嗎?」
隗龍沉默了片刻,忽道:「好,只要阿玄往後還叫我阿兄,我便做你一輩子的阿兄。」
他的語氣坦然無比。
阿玄此刻的心情,卻是複雜無比。
從小到大,隗龍一直默默守護於她,數次不顧安危尋她,這樣的深情,他雖從未在她面前用言語表露過半分,但她並非草木,又怎可能一無所知、毫無感動?
浠邑城外的那天,倘若不是最後功敗垂成,她已隨隗龍脫身而去,那麼往後或許她也就會嫁給隗龍,從此隱沒於世,做一對這世間雖平凡卻安心的夫婦。
但命運卻一轉再轉,再次相逢,她成了王姬,聽到這樣一句話從他口裡說出,阿玄除了感動、心酸,抑或也夾雜了幾分愧疚。
「阿兄……」
阿玄喚了他一聲,停住,不知該說什麼。
道謝的話,此刻也是如此蒼白無力。
隗龍彷彿覺察到了她的情緒,道:「阿玄,我向來便視你為阿妹。如今你還願意叫我一聲阿兄,我已經很是高興了。」
阿玄壓下心中的情緒:「阿兄,我離開丘陽之前,穆侯曾許諾釋你無罪,但看你方才的樣子,莫非你是自己逃出來的?」
隗龍略一遲疑:「阿玄,穆侯真要求親娶你為妻了嗎?」
阿玄未應。
他注視了她片刻,釋然般地微微一笑:「如此便好……」
他頓了一頓,「那日於浠邑城外,我其實便瞧了出來,你對他亦是……」
「阿兄!」阿玄打斷了他,「你怎會找我到了洛邑?他沒有放你?」
隗龍道:「之前我被人在西垂礦山裡,想起那日情景,一直擔心穆侯對你不利,故想方設法逃了出來,到了丘陽,知你成了王姬,穆人都在傳揚穆侯欲求親於你,我便又到了洛邑……」
他面露後悔之色:「我起先不信,因太過匪夷所思,原來都是真的。阿玄你竟是周室王姬,穆侯也是要立你為君夫人的,這樣就好。早知如此,我便不出逃了,萬一因我所為對你有所不利,我便是萬死也是不辭!」
阿玄微笑道:「阿兄怎如此作想?你記掛我的安危,我感激萬分,看到你平安無虞,我高興還不及。往後你哪裡也不要去了,留下可好?」
隗龍沉默了片刻,道:「阿玄,你如今一切都好,我便也無所牽挂了。王宮非我適留之地。穆侯既赦我無罪,我便就此告別。」
阿玄一怔:「你去哪裡?」
「秭國雖不在了,赤葭卻依然還在。我母親死前,心心念念便想歸往故土。我去狄道將她遺骨收了帶回赤葭,那裡若是還能安居,我便落腳下來。」
阿玄沉默片刻,點頭:「既如此,我便不再強留阿兄。往後若有機會,我會回赤葭去看阿兄,還有義父和隗嫫。」
隗龍含笑:「阿玄你要保重。往後若是有任何用的著阿兄的地方,派人去赤葭喚我一聲便是。」
阿玄眼眶泛紅,強忍哽咽,點頭道:「我記住了。」
……
阿玄親送隗龍出城,目送他的身影漸漸消失,久久停駐。
王子躍陪她出城,輕聲道:「阿姊,該回了。」
阿玄轉頭,見他正望著自己,便微微一笑,登上了車。
躍和她同車,路上不時看她,似是欲言又止,阿玄便問:「怎麼了?」
躍遲疑了下。
從小到大,他就是個孤獨的人,他的想法從不會告訴周王,也不會向自己的母后傾訴。
但是看到王姊的第一眼起,他便對她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親切之感,猶如見到了真正的親人。
他喜歡她和自己有幾分肖似的容貌,喜歡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喜歡她說話時不疾不徐的語氣,他總覺得這個在外過了十七年的王姊和別人不一樣,不管他以後做出什麼樣驚世駭俗的舉動,可能招致來怎樣強烈的反對,她一定能夠理解他,也能支持他。
他更渴望自己有一天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強到能夠去保護他這個美麗的王姊。
他終於對上了阿玄的目光,說道:「阿姊,宰夫買正替那庚敖在向父王提親,晉公子頤的使者也來求親了。父王決定不下。」
……
循禮,諸侯或使者抵達王城,不得立刻入內,須得等待周王召見,故那日阿玄入王城之時,宰夫買留在城外的舍館里候著。
煩擾周王許久的旱災之困得以緩解,周王終於鬆了一口氣,又聽宮正來報,說宰夫買此行繳清了去歲欠下的納貢,這日便命人將他引入城,於王宮面見。
宰夫買恭敬行過拜禮,呈上束帛玉璧,先為穆國去歲未能及時納貢之事解釋了一番,說是一直忙於戰事,請周王見諒,旋即稟告王姬之前與穆侯立有婚約之事,道:「穆侯本欲親來向天子求親,奈何西陲依舊不寧,戎人再次作亂,穆侯代天子戍邊,無暇□□,故派臣下代求,盼王上允婚。」
召見宰夫買之前,周王已經見過了晉國使者,知兩國都有意求娶王姬。
他心裡其實並不是很樂意。
經此一場及時雨,他想起從前巫卜所言的王姬「中興周室」之卦,心裡便又相信了幾分,好容易才剛尋她回來,不管是庚敖還是公子頤,周王此刻都不想點頭。
何況,就算穆國這回順道繳了欠他的納貢,周王心裡的那個疙瘩依舊還在。
按照禮制,庚敖繼任穆國國君之位,應當親自入周國朝覲,得周王之封,如此才算名正言順地繼位。
但他壓根就沒理周王,別說親自入周,連個使者都沒來過,周王未免耿耿於懷,對庚敖便極是不喜,即便他想嫁女,也絲毫沒有要將王姬嫁入穆國的念頭,面上卻沒過多表露,只含含糊糊地道:「王姬剛歸宗室,王后病重,此時不宜談婚論嫁,你可先回國,日後再議。」
宰夫買看出周王的推脫,也知晉國求親使者已至,昨日便與自己一同居留於城外的舍館,今日一早,自己還在苦等天子召見,他一個後到的卻比自己先得了召見,當著他的面,趾高氣揚地出了舍館登車入城,恐事有變,便又道:「王上所言無不道理,只是王姬歸宗室前,曾居留鄙國,與我國君情投意合,倘若不是事出意外,王姬此刻當已被立為我穆國之君夫人,我穆國國民無不盼望天子嫁女入穆,此為無上之榮耀,望王上許婚,以慰我國民仰望周室之情。」
周王不悅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之事,此時如何做的了數?你不必再多說了。退下吧!」
言已至此,宰夫買無奈,只得先出。
此次求婚,臨行之前,不但君上對他殷殷相托,更糟的是,穆國朝堂內外,連同國民都已知曉,國君很快將要迎娶王姬,雖大戰在即,國君離開國都之前,卻還不忘命大司徒立刻選址,不惜耗資以木蘭香木營造木蘭宮,為的就是迎娶王姬,卻沒想到自己到了這裡,在周王面前碰了個軟釘子。
若辱命而歸,甚至,倘若王姬被許給了別國,到時消息傳來,這讓君上的顏面往哪裡擱?他回去又該如何交代?
宰夫買被寺人引出王宮,心思重重,行至應門之旁,忽見前方立了一個女子,可不就是王姬?
他方才正想著是否想個法子和王姬見上一面,探探她的口風如何,卻沒想到抬頭就在這裡遇到,看她樣子,似是特意等著自己,忙趕上前去,向她見禮。
阿玄微笑頷首:「宰夫護送我至此,一路辛苦,我甚是感激,已命人備了謝禮送往舍館,舍人也已將宰夫所乘之馬車內外檢過一遍,配以良馬。宰夫年事已高,回程還請多加保重,勿過於辛勞。」
宰夫買聽她關切自己,甚是感動,忙道:」多謝王姬垂憐,臣無妨。只是臣有一事,正要告知王姬……」
他看了下左右,靠過去些,低聲將方才面見周王的經過說了一遍。
「王姬當也知,臨行之前,我君上將求親之事交託於我。如今周王不允,回去臣該如何向君上交待,王姬可否指點一二?」
阿玄從袖中取出封起的一卷帛信,遞了過去,微笑道:「宰夫回去見了君上,代我將此書轉交便可。」
宰夫買知再留下也是無用,不如回去早些稟告國君,原本正愁自己此行辱命,回去不好向國君交待,見王姬考慮妥當,早有預備,這才稍鬆了口氣,忙雙手接過藏起,感激道:「多謝王姬,臣回去了便轉交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