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去的路上, 頭頂烏雲濃密聚卷, 一滴冰冷的水, 打在阿玄的額頭之上。
天下起了雨,雨水落在身上,很快濕透衣裳,風吹來, 浸肌入骨般地涼。
終於回到館舍,阿玄在堂前的夾道等了許久, 不斷看到醫士進進出出, 等到原本緊貼於肌膚的那層濕透了的內衫漸漸被體溫烘的半潮之時,茅公終於匆匆來到她的面前。
阿玄忙迎上去,尚未開口,茅公已擺手:「我知你何事, 君上方醒,不欲見你, 你再多說, 恐更增君上之怒。」
老寺人想起庚敖方才醒來, 舌腫脹不能言,亦不能進食的樣子, 再看一眼阿玄, 立在夾道之上,面色蒼白,瑟瑟發抖,終嘆了口氣:「去吧, 換身乾的衣裳。勿四處走,免再生事。」
……
這天晚上過去,次日絕早,阿玄隨了王駕,動身離開浠邑。
她被獨禁在一輛車中,夾雜在隊伍里,上了回往丘陽的路。
這一路行程安排甚密,往往天不亮出發,深夜方入宿。
阿玄一直未見隗龍,更無他的任何消息。路上,她數次懇求面見庚敖,但庚敖始終沒有見她,直到王駕抵達王宮,當天阿玄被送入宮,禁在了一間夾室里,連門外也不能走出一步,唯一能活動的空間,就是那間容她居住的四方之室。
她手足雖未戴枷鎖,卻真正地成了一個囚徒,徹底失去自由。
……
庚敖回宮次日,宮廷內外,便傳開了一個消息。
司巫占卜穆晉聯姻之卦,出象不吉,三卦皆同,因天意不可逆,國君只能放棄此念。
數日後,公子頤動身離開丘陽回往絳城的前夜,庚敖於宮中設宴相送,附贈美玉一雙,珠寶若干,以此作為對晉公女的補償。
媯頤心中之失望,無可比擬。
倘若沒有那夜汭水之畔的一番對話,收穫今日結果,也算是在他的預料之中。
但在汭水之畔,他和庚敖進行那番密談之後,他雖不敢斷言庚敖當時確已被他許出的條件所打動,但無論如何,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在媯頤看來,是一個良好的暗示。
所謂司巫占卜,對某些人來說固然重要,但對於另些人來說,不過只是一種手段。
媯頤清楚這一點,所以那日,當宰夫買告知他這個消息之時,他的心情猶自峰頂墜入谷底。今晚夜宴,面上依舊言笑晏晏,宴畢回到傳舍,一夜無眠。
次日,媯頤被送出丘陽,於道上行了一日,當夜落腳之後,等到了秘約而至的齊翚。
「如何?周王宮中可有消息了?」
見到齊翚之面,媯頤開口便問。
公子頤和庚敖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那段撲朔迷離的關係,齊翚自然瞭然於胸,卻隻字不提,只微笑道:「使者以世子之名持玉珏去往洛邑,周王親自接見,確證玉珏無誤,王欣喜不已,王子躍親出洛邑,正在來往丘陽途中,不日便可抵達。」
「極好!」
媯頤心中鬱悶之情被這消息一掃而光,面露笑容,忽又想起一事,看向齊翚:「實不相瞞,我今夜之所以密約夜邑君,是想向夜邑君打聽一個人。君耳目眾多,想必能夠為我解惑。」
「公子請講。」
媯頤眼前彷彿浮現出那張美人玉面,出神片刻,問:「庚敖身邊,可有兩個名為玄的醫女?」
齊翚目光微微一閃:「此言何意?」
「夜邑君先前曾告知頤,王姬極有可能便是那個名為玄的醫女,然其貌平平。我卻在秋獮之時見到了另一名醫女,亦名玄,隨庚敖同行,只是彼玄女容貌美麗,故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君可否為頤解惑?」
齊翚注視著媯頤:「世子莫非鍾情於那美貌醫女?」
媯頤不答。
齊翚一笑:「也是巧,倘若再早些天,世子便是問我,我也不知。恰前些日,我於穆國宮中得了些消息,告知世子亦是無妨,倘若我所料不錯,彼玄女便是此玄女,二者同一人也。」
媯頤一怔:「怎講?」
齊翚道:「我聽聞玄女入王宮后,一夜之間,容貌大變,似從前曾以異物易容,故我初次與她相見之時,她容貌平平,如今世子所見之貌,才是玄女真容。」
媯頤呆住了,忽回過神,目中光芒大盛:「如此說來,我於秋獮所見的那位玄女,她……她便是當今周室王姬?」
齊翚道:「王子躍未到之前,翚不敢斷言,但十有八,九,應當便是如此了。」
媯頤心情激蕩不已。
秋獮之時,黃昏溪邊偶然一面,那一抹倩影便令他縈繞於心,再難忘記。此後他也試圖與她接近,但那次借著送鹿和她近距離見了一面過後,他便再也尋不到合適的機會靠近於她了。
原本他想過,倘若她不得寵於庚敖,那麼等到合適的機會,他可開口要她,條件由庚敖提出便是,只要他能辦到,必定應允。但是秋獮結束,大軍拔營回歸的那日,庚敖王駕不隨大隊,單獨去往浠邑,原因似是她染了風寒,他要攜她去往城中養病。
那一刻,他便明白了,她不但是庚敖的寵姬,而且,庚敖對她的寵愛還非同尋常,至少目前看來,想從庚敖手裡得到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越得不到的,或許越是叫人難以忘懷。
那個名為玄的醫女,對於媯頤來說,便是這樣的一個存在。
他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極有可能就是王姬,這怎不叫他心情激蕩,難以自抑?
他忽又想到了一種可能性,看向齊翚:「倘若她是王姬,到時庚敖若是不放,乃至將她隱匿,則如何是好?」
齊翚道:「世子所言,不無道理。好在庚敖至今分毫不知玄女身份,王子躍亦恐夜長夢多,正日夜兼程而來,到時我為扈從,與王子躍一道面見庚敖,人證物證齊下,庚敖縱再多不願,也斷無私扣周室王姬的理由。」
媯頤起身,對齊翚恭敬地行了一禮:「聽夜邑君一言,茅塞頓開。頤在此再表心跡,倘日後得償所願,必傾盡全力,助君復國!」
……
有人失,有人便以為得。
伯伊夫人得知庚敖婉拒聯姻的消息之後,喜出望外。
不止她喜出望外,她的父親伊貫、宗族,以及周季等人,也都是如此。
原本以為穆晉聯姻已是板上釘釘,沒想到臨了事情變卦,公子頤被客客氣氣地送走。
既然不娶晉公女了,那麼伯伊夫人的妹妹妱,顯然就是庚敖接下來要考慮的君夫人人選了。
莫說伯伊夫人這些人在等待,就連宰夫買也按捺不住,這日求見庚敖,問及此事。
令人意外的是,庚敖卻並似乎無此意,宰夫買加以催促之時,他竟搬出周禮「男三十而娶」之言,稱此事日後再議。
宰夫買這下不願了。
如今各國諸侯,是有大齡而妻位空懸者。譬如前代齊侯,為向周王求娶年幼王姬,硬是等到王姬行了及笄之禮,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才行婚姻之事。
但前提是,齊侯當時已經夫人眾多,子嗣滿堂。
庚敖如今非但沒有子嗣,後宮有分位的姬妾,也就盧姬一人,何況,宰夫買也聽聞,盧姬似失寵,久未侍於王寢。
宰夫買欲再進言,庚敖已面露不耐,以身體不適為由,轉身而去。
他秋獮歸來后,有一段時日,說話不便,於群臣議事之時,只聽不言,若有話說,便以手書示人,據說君上口舌受傷,以致於飲食難以下咽,至於為何受傷,那就無人知曉,各種說法都有了。
宰夫買望著他的背影,喊道:「君上,汝拒晉公女在先,又不議我穆國貴女,買實是不解,君上到底欲立何人為君夫人?」
庚敖腳步微微一頓,隨即加快離去。
他回到高室,有些心浮氣躁,獨自出神之時,寺人余入內,說伯伊夫人來了,欲見君上。
庚敖眉頭微微一動,道:「請夫人至東序,孤稍後去。」
……
伯伊夫人被寺人余引至王寢東序(當時王宮東廂),等著庚敖之時,陷入了沉思。
穆晉聯姻雖如她所願的那樣,以公子頤的離去而收場,但接下來,她卻等不到庚敖表示出對自己妹妹的興趣。
她多方打聽,也未得知除自己妹妹之外,庚敖目前還有別的可納入考慮的聯姻對象。
這令她很是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數日之前,她被寺人魯秀子提醒,說君上對那個名叫玄的女子,不同尋常。
那個名叫玄的女子,伯伊夫人此前也聽說了些關於她的事。
據說是個來自秭國的醫女,因醫術被帶入宮中,容貌出眾,似乎頗得君上寵愛。
一個隸女,容貌再好,於庚敖這樣的男子,不過也就是圖個新鮮,若過些時候,庚敖對她興趣還在,最多也就收入後宮,封她一個名號,也就了事了。
譬如那個盧姬,當初被送來時,還是公族之女。看她今日情狀,不過就是那個秭女的明日罷了。
再說了,即便沒有秭女,庚敖身邊也會有別的女子受寵。
一隻玩物罷了。
是以伯伊夫人起先一直不大在意。
但到了現在,她也終於漸漸覺得不對勁了。
據魯秀子探聽來的消息,君上此次秋獮歸來,之所以沒和大隊同行,完全是為了那個秭女的緣故。
她身子不適,故庚敖特意為她繞道行至浠邑,在邑中逗留多日,這才回都。
至於那個秭女到底因何開罪庚敖,以致於一回王宮就被禁在王寢西夾之中,雖無從得知,但這更令伯伊夫人起了疑心。
越這樣,越表明此女對於庚敖來說,是個不一樣的存在。
是以昨日,伯伊夫人終於起了好奇之心,藉機來到王寢西夾。
她本想親眼看一看秭女,到底生的何等容貌,能引庚敖如此特殊對待。
令她意外,也略感不快的是,寺人竟然阻止了她的入內,稱奉了太宦之命,任何人都不能入西夾。
太宦之命,自然就是庚敖的意思了。
伯伊夫人當時雖若無其事地出來,但心裡愈發覺得不對。
她的直覺告訴她,庚敖不立君夫人,或許就和這個如今被他緊在西夾的女子有關。
……
一陣腳步聲傳來。
伯伊夫人回神,抬眼望去,見庚敖入內,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庚敖向她見禮,畢,微笑道:「方才孤有事在身,來遲了,叫阿嫂久等。阿嫂見孤,可有要事?」
伯伊夫人道:「你的後宮之事,你說是否要事?」
庚敖笑了笑,不語。
「非阿嫂多事,實在是子游你令人放不下心。先前阿嫂聽聞你意欲娶那晉國公女,若婚事成,猶珠聯璧合,待後宮女主到來之日,阿嫂也可放心而退,免得被人議論鳩佔鵲巢,正由衷歡欣,不料司巫卜卦不吉,婚事中斷,阿嫂雖覺可惜,卻也知天意不可違。」
庚敖道:「後宮雜物,有勞阿嫂了。」
伯伊夫人含笑道:「本就是我當盡之責,何來有勞之說?只是我聽聞,你此次回來,將那秭女禁於王寢西夾?」
庚敖面上依舊帶著笑意,目光卻閃過一道暗芒,看向伯伊夫人:「阿嫂連此事也知道?」
伯伊夫人笑道:「非我蓄意探聽,乃昨日閑來無事,路過西夾,見門戶緊閉,出於好奇,問了一聲,才知有此事。」
庚敖淡淡道:「多謝阿嫂關切。她身子不適,亦不願見外人,故孤令她於西夾靜養。」
伯伊夫人頷首:「如此便好。子游若不嫌阿嫂事多,阿嫂有一言,不知可講不可講?」
「阿嫂請講。」
「子游可暫時將立君夫人一事懸起不議,然子嗣迫在眉睫。阿嫂聽聞秭女容貌出眾,既如此,何不封她一個名號,收她入你後宮?令她與盧姬一道侍奉於子游,若能儘早誕育子嗣,則為我穆人之喜!」
庚敖微微一笑:「勞阿嫂費心,孤自會斟酌考慮。」
……
庚敖回到高室,至深夜,召茅公入,問:「她如何了?」
茅公望了他一眼,輕聲道:「病了些天,這兩日聽寺人言,病況已有氣色。」
庚敖唔了一聲,拂了拂手,起身歸王寢。
……
阿玄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
一片黯淡的朦朧月光,透過西戶篩入屋裡。
昏暗夜色之中,遽然看到一個黑色人影出現在自己的床前,一動不動,彷彿一座凝固住了的山峰。
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天,她終於見到了這個男人。
她慢慢地坐了起來,看著那個人影,良久,用沙啞的聲音問:「我阿兄如何了?」
那個已凝立了許久的身影終於微微晃了一晃:「你以為呢?」聲音漠然,無半點的起伏。
她的心跳慢慢加速。
「你……殺了他?」
她定了定神,試探般地問。
他沉默。
雖然這個結果是可以預見的,這也是之前,她一直懇求希望能面見他的原因。
她需要彌補,以盡量將事情的結果控制在雙方都能接受的範圍之內。
但他拒而不見。
這雖令她忐忑不已,但就在這一刻之前,她的心底里,對此總還是懷有一絲類似於僥倖的希望。
但此刻,希望隨了他的這個默認,徹底地破滅了。
阿玄渾身血液彷彿驟然冰涼了,猶如身處冰天雪地,牙關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她僵了片刻,胸腔深處突然發出一種類似於憤怒的嗚咽之聲,突然伸手,一把揪住那男人的衣襟,奮力一扯。
她從上路回丘陽后,就開始生病,原本病的已經全身發軟,但此刻,也不知何來的氣力,竟將一個人高馬大的成年男子拽的撲到了被衾之上,接著,「咚」的一聲,赤足重重朝他踹出一腳,踹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是真的下了全身狠勁,咬牙踹出一腳不夠,又踹來了第二腳,這一腳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面門,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庚敖被她踹的頭往後仰去,鼻樑一陣酸痛,差點沒掉眼淚,他終於反應了過來,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足腕,一拖,阿玄仰面跌在了床上。
他爬了起來,屈腿壓制住了她的雙腿,俯身朝她逼了過去,咬牙道:「你再伸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