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美人

  次日絕早便動身上路了,臨行,阿玄看到一匹快馬載著庚敖身邊的一個斥候朝昨天自己來的方向疾馳而去,應當是給成足帶去了消息。


  儘管昨夜茅公的話,令阿玄感到放心了些,但在未確證前,她終究還是忐忑的——她自然不能面問庚敖,更不可能指望那人會主動告訴自己,今早那個發往天水方向的斥候到底帶去了他怎樣的一個決定。


  深夜,終於抵達沿途的下一個館舍,阿玄覷了個時機,攔住茅公打聽。


  茅公道:「斥候今早已帶去了君上之命,赦免死罪。」


  他說這話時,神色是愉快的。


  阿玄終於舒出了一口氣。


  這世道,死很容易,隨便生上一個小病就有可能死去,活下去卻不容易。只要隗龍能繼續活下去,那就是件好事。


  「多謝太宦告知。」阿玄向他道謝,恭恭敬敬。


  茅公一雙花白眉毛微微動了動:「不早了,服侍君上就寢吧。」


  ……


  庚敖這趟出行,身邊既沒帶姬妾,也沒帶多少服侍的隸人,以護衛居多,輕裝便行。


  阿玄觀察了幾天,發現此人既好伺候,也不好伺候。


  說好伺候,是因為他為人似乎不算苛刻。昨晚宿於館舍,舍人進上膳食,其中一盤配菜,以芝荋(木耳)佐螺醬,大約是合了他胃口,他吃的不少,吃到最後,盤底卻赫然出現了一隻已被烹熟的肉蟲。舍人大驚失色,和庖廚下跪告饒,倒也沒見他發多大的怒氣,皺了皺眉,事情也就過去了。


  說不好伺候,是因為他精力遠比一般人旺盛,到了令阿玄驚訝的地步。每到一城,不管多晚,他必見當地官員,會面往往持續到深夜,隨後略睡上一兩個時辰,天亮便又動身繼續上路。


  他自己無妨,次日照樣精神抖擻,近身服侍的人卻跟著受累。此前一直是茅公在旁伺候,他體諒茅公,往往早早就讓他去歇息了。阿玄卻沒茅公那樣的待遇。必須要等到他合眼了,她才能躺下。


  幾個晚上過去,茅公似乎對阿玄終於感到放心了,將服侍就寢的事交給了她。


  阿玄不敢怠慢。只要他沒躺下,她便等著伺候。連睡覺也不得安生——她就睡在和他卧室相連的外間,隨時要聽他的傳喚。


  好在白天上路后的那段行程,她有時可以在顛簸的車裡補個覺。雖然日夜顛倒,令她頗感吃力,但只要想到數月之前,她還曾拖著被磨破了皮的雙腳一步步地向北跋涉,這麼一點事情,也就不算什麼了。


  ……


  這個世代的人口密度相對稀少。周王室下的許多諸侯國,都是由一個個以點狀分佈的城池而構成的。有些小國,名為國,其實不過就只是幾個城池而已。出了城池和郊畿,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在城池和城池之間,則由四通八達的馳道相互連接,通常每隔五六十里,馳道上會設一處路館,以供來往使臣宿息。


  這個白天,因在路上耽擱了半日,此刻天已黑了,下一處的路館卻還遙遙在前,人困馬乏,庚敖便命就地搭設帳幕過上一夜,等天亮再繼續上路。


  阿玄感到十分疲累了,卻還跪坐著,肩背挺的筆直,一下一下地搖著手裡的蒲扇。搖了許久,手酸了,困意也襲來了,一雙眼皮控制不住,慢慢地粘重起來。


  在路上已這樣走了七八天了。茅公說,再走這麼七八天,就能回到國都丘陽了。


  畢竟上了點年紀,此刻又不早了,已經睡了下去。


  庚敖的隨衛們也分成幾撥,有的先入帳就寢,有的在近旁瞭夜。


  夏夜的曠野里,靜悄悄的,帳幕簾縫裡不時鑽入幾聲忽遠又似近的蟲鳴聲,愈發的催人困頓。


  阿玄手裡的蒲扇越搖越慢,終於停了下來,頭往下一點,猛地一個激靈,驚醒,抬頭飛快看了眼正坐在地席上翻閱著簡牘的庚敖,見他依舊全神貫注,既無就此收了去睡的打算,也未覺察到自己的走神,忙打起精神,啪嗒啪嗒,再次搖扇為他打著涼風。


  又片刻過去,搖扇聲再次變得稀落,涼風也有一下,沒一下。


  庚敖的視線從手中的那捲簡牘上挪開,眼角瞥了她一下。


  燭光映出她額頭上的一片細細汗光,她微微垂著眼皮,睫毛在眼瞼下拖出兩道圓弧形的暗影,一根一根,絲絲分明。


  相對了幾天,大約是習慣了,倒也沒再覺得這張臉是如何的不堪入目了——就如同王宮裡那些華服美人,再美的一張臉,看的多了,也同樣沒了任何的感覺。


  甚至,這個秭女倘若不是臉龐皮肉粗糙黯黃,原本生的應該也還算是端正的。鼻、唇,面型,都還過得去。


  一把頭髮也算好的。便如此刻,綰的鬆了些,便沿著肩膀斜斜地墮了些下來,又被燭火打了層光,看起來像是一匹厚實黑亮的光滑綢緞,摸一摸的話,手感想必甚是清涼。


  尤其她的眼睛,其實給他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


  他到此刻,還記的去年秋獮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


  他恰從劇痛的昏迷中蘇醒,睜開眼,映入了他瞳孔的,就是她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


  兩丸晶瑩寶珠,眸光灼灼若華,居高臨下,用帶了點厭惡似的目光俯視著他。


  令他印象鮮明,至今如在眼前。


  ……


  見她困的越發厲害了,腦袋越垂越低,庚敖手中簡牘一合,拋在了她膝前的地席上。


  「啪」的突然一聲,在這靜謐的夏夜裡,聽起來倍加的脆亮。


  阿玄一下被驚醒,抬頭,見他坐在對面,兩道目光冷冷地投向自己,忙打起精神,再次替他扇風。


  「罷了,睡去吧!」


  他淡淡地道,大袖一拂,背對她便卧了下去。


  ……


  阿玄當然沒有可以自己一個人睡覺的幕帳。


  她卧在距帳簾門不遠,那塊他腳邊的地方,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容下她。


  躺下去后不久,黑暗中,她便聽到他發出的均勻呼吸聲。


  說也奇怪,片刻前,她還困的坐著打扇就能差點睡過去,此刻真的叫她睡,她卻又睡不著了。


  他的呼吸聲明明和她隔了至少數尺的距離,聽起來卻格外的近,如同就響在她的耳畔,不斷地吹著她耳垂上的茸毛,吹來吹去,吹個不停。


  帳內悶熱,躺下去沒片刻,渾身汗更多了。


  她愈發心煩意亂,閉著眼睛,開始數他的呼吸。


  一,二,三……


  她數到兩百,非但沒數來困意,反而惹出了內急。


  小腹慢慢地漲了。她屏住呼吸,側耳又聽了片刻,確定他已熟睡無疑,慢慢地從卧氈上爬了起來,摸索著幕帳角,躡手躡腳地貓了出來。


  鑽出帳簾,迎面一陣夜風,整個人涼爽了不少。


  ……


  阿玄向瞭夜守衛簡單說了聲,便朝不遠處的一處土坡走去,藏在坡后,迅速解決了內急,轉身來到了野河旁。


  宿地傍水而起,數十丈外,便是這條野河。


  滿月高懸於頂,清輝曜灑若水,河面倒映了一片銀光,夜風拂水,泛出粼粼一層微波。


  阿玄蹲在水邊,俯身撩水潑面,一陣清涼之感彷彿滲透入了毛孔,慢慢地入了肌膚的深處,感覺極是熨帖。


  替那人打了一晚的扇,身上汗津津的。


  阿玄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宿地,靜悄悄無人,只有瞭夜衛兵幾道模糊的身影。


  她便沿著河邊,又往前走了數十步路,停在一簇高及人腰的水葦叢邊,蹲了下去,脫去外衣,洗去沾在身上肌膚的一層汗泥。又濯了足,正要穿回外衣,忽然感動臉龐微微發癢。


  阿玄起先並沒在意,只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手卻順勢一滑。


  她頓住了。


  那層她早已經習慣了的附在她臉上的如同第二層肌膚的麵皮,彷彿熟透了的果子,毫無預兆就這樣順著她的手,從她的臉上整張自然地脫落而下了。


  一陣夜風吹過,身畔葦草簌簌地響,阿玄感到面龐涼颼颼的。


  她呆住了。突然反應過來,再次摸了下臉。


  觸手柔嫩而光滑,猶如一隻剛剛剝去了殼的蛋。


  義父臨走之前曾說過,在他去後半年之內,他施在她身上的異術就會自解。


  義父去世后,她先是被發遷北上,再又到了庚敖的身邊,中間一波三折,算時日,至今已經過去了將近四五個月。


  隨著半年之期日漸逼近,阿玄也不止一次地想過,倘若哪日恢復了原本的容貌,她該如何自處。


  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天竟比原本預料的要快,猝不及防,說來就來了。


  長達數年的時間裡,她早習慣了附著這張假面生活,此刻驟然沒了假面,就如同沒了能讓自己躲藏的蝸殼。


  面龐依舊涼颼颼的。阿玄不死心,又抬手捏了捏。


  另只手上的那張麵皮,還在隨風晃蕩。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身後漸漸傳來窸窸窣窣踏著草叢的腳步聲。


  阿玄回頭,看見一個男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月光照出了他的身形和面龐輪廓。


  竟是庚敖。


  阿玄嚇的魂飛魄散,什麼都來不及想了,幾乎是出於本能,嘩啦一聲跳下了水,高聲嚷道:「你不要過來!我沒穿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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