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便出題了,」那姓文的老者略微沉吟,道,「前幾日恰好與我表弟共游西湖,初游之時晴空萬里,卻不料我們船剛到湖心,便下起了雨。因而,表弟便作了兩首詩。」
王安石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意,道:「哦?子瞻兄有何大作?念來聽聽?」
子瞻兄?
蘇軾?
這可是無論在當代還是後世,都大名鼎鼎的啊!木喚不由得豎起了耳朵。在場的人,反應大多與木喚一樣,都一臉期待地看著文大人。
文大人道:「其中有一首我是最喜歡的,我便念念吧。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場間短暫地沉默,王安石率先道:「好,不愧是子瞻兄。這第一句便極為出彩,好個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文大人道:「我最喜歡的還是第二句,尤其是最後,『淡妝濃抹總相宜』,妙,妙啊!」
王安石點點頭。
場下的官員們也都小聲議論,露出讚歎的神情。
這時,徐沖道:「文大人是要以此為題,作詩么?」
文大人點了點頭。
徐沖道:「這可難了,蘇知州本就是詩壇大家,這詩寫得也甚妙,文大人可是為難我了。」
文大人道:「亦不必妄自菲薄,只需好好寫詩。」
「是,」徐沖道,「在下早就心中有數了。」
「哦?這麼快?」文大人奇道。
場下的官員們也都嘆道:「不愧是徐教授,居然這麼快就想到了。」
「諸位聽好了,」徐沖挑釁地看了看木喚,清了清嗓,高聲念道,
「西湖四月風光津,荷綠花紅水波清。
「屈指彈指春來去,幾日幾夜春雨晴。」
「好!」
徐沖剛剛念完,下面的官員們就高叫起來,鼓掌不已。
徐沖看向老者,道:「文大人,這詩如何?」
「唔,第一句尚可,」文大人道,「這第二句有意思,以晴雨指代春秋,頗有光陰飛度之感慨,寓理於景,不錯!」
徐沖道:「只可惜,時間太短,而蘇大人之作又太好,我這詩寫得,也只湊合。」
文大人笑了笑,沒有說話。
這時,徐沖看向木喚,問道:「怎麼樣?木大人,擠出幾個字來了?哎呀,我這詩也就一般般,那是讓著你了,如果寫得太好,也太顯得我爭勝之心過切了。木大人,你可要好好努力,想出個模樣來啊。」
木喚笑道:「不瞞徐教授,我早就寫好了。只是本著尊老之心,讓您先念了。」
尊老兩字,顯然是譏諷,徐沖道:「哦?你還挺嘴硬的嘛。」
「徐大人似乎不過三十吧,怎麼就感嘆起春秋日月來了,」木喚搖頭嘆道,「人不老,詩老,意老,聞起來一股腐朽之氣。虧你還有臉馬上跟在蘇大人的詩後面,真是太折煞那首好詩了。」
「呵呵,果然你還是嘴硬,」徐沖道,「你現在嘴上再多功夫,待會也要給我磕頭,我懶得與你爭。就讓我聽聽你的大作吧。」
木喚不再看徐沖,而是看向了那名老者,文大人。按剛才的說法,文大人就是主裁,可以說就是主考官了。而詩這種東西,又是比較主觀的,好與不好,那得看主考官怎麼想了。
唔……蘇軾的表兄?六十多歲,姓文?這人難道是……
木喚想到這裡,心中便有底了。
徐沖看木喚在那一副思考的模樣,冷笑道:「怎麼?擠不出來?要不你湊點字數,好歹夠個詩的樣子也可以啊。」
「呵呵,我是怕你輸得太慘,」木喚道,「既然徐教授怎麼著急,那我便說了。」
「喲,木大人要念詩了,各位,還不豎起耳朵聽啊?」徐沖笑道。
木喚不理他,只開口念道: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木喚念畢,人群沉默了幾秒,忽然就一陣低低地議論聲傳來。
「呵呵,果然是湊字的破詩,」徐沖冷笑道,「寫的什麼玩意?打油詩也不過如此吧?」
木喚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蘇知州詩中有晴有雨,你呢?你的晴和雨在哪裡?就寫個西湖二字,便能算切題么?」徐沖哈哈一笑,道,「文才如何,作詩便知,無論你多少奇淫巧技,歪鑽孔孟,也作不出來詩的。」
徐沖轉過身,微微一拱手,道:「文大人,還請……」
然而,他這話說到一半,微笑忽然凝固。
因為他看見,那文大人,臉上居然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完全像是被驚嚇到了。
「文大人?」徐沖試著叫了一句,文大人全無反應。
這……徐沖一下子有些心慌了,文大人這表情是什麼意思?
他不由得,把自己的目光看向了王安石——這場內另一位文壇大師。
他發現,王安石的表情雖然比文大人的平和得多,但是很顯然,王安石的臉上流露出品味的神色,似乎還頗為享受。
徐沖的心裡忽然「咯噔」一下,瞬間呆住了。
他慌忙中,把木喚的詩又在心中念了一遍……好像,沒有那麼差,寫得還可以?可是,始終還是不切題啊,雨呢?晴呢?
就在此時,那文大人忽然長嘆了一口氣,吸引了全場人的注意力,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好一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文大人,嘆道,「好一句映日荷花別樣紅。這一局,是木大人勝了!」
「哄」地一下,人群一下子炸了開來。
徐沖也只感覺到,心中「嗡」地一響,他慌忙中,高叫道:「文大人,你在說什麼?」
文大人看了看徐沖,道:「徐教授,老夫說,這詩,是木大人的更好,而且好得出奇!甚至直比蘇知州的,別有另一番風韻。」
「文大人,你是不是搞錯了!」徐沖道,「這詩哪裡好了?明明就是一破爛打油詩!而且,蘇知州的詩講的不是晴和雨么?姓木的寫這詩里有晴嗎?有雨嗎?」
文大人又是嘆了口氣,道:「徐大人,寫詩講的是文才,讀詩自然是比寫詩容易的。如果你連詩都讀不懂,還是不要寫詩了罷。」
「你……」徐沖一握拳頭,看起來是差點要衝上去打人的樣子,好在他沒有衝動,只是氣鼓鼓地道,「文大人,我敬你是詩壇大家,可也不能這麼羞辱我!這破爛打油詩,哪裡比我的強了?」
文大人忽然臉色一變,冷笑道:「我問你,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是什麼意思?」
「不就是那個意思么?」徐沖答道,「說的就是西湖裡都是荷葉,上面開滿荷花,這叫什麼詩?」
文大人道:「那我問你,蓮葉為何無窮碧?荷花為何別樣紅?」
「我……我哪知道?」徐沖一時語塞,然而他一轉念,道,「那不就是個寫法么?哪來的為什麼?」
文大人沒有回答他,只是搖頭。
「蠢貨。」
旁邊一個聲音傳來,徐沖猛一轉臉,怒目相向。
說話之人,正是鄭俠。
「你罵誰?」徐沖喝問道。
「誰蠢我罵誰。」鄭俠道。
「你!」徐沖漲紅了脖子,幾乎就要暴起打人。
鄭俠道:「蠢貨,我便教你。蓮葉為何無窮碧,荷花為何別樣紅?原因很簡單,因為下雨了。」
「下……下雨了?」徐沖忽然一呆。
「正是,」文大人介面道,「徐教授,你大概沒真的去過西湖吧?又或許平日里沒有留心觀察。那荷葉與荷花,最美之時,便是初沾水露,而艷陽高照時,蓮葉與荷花,交映日色,流光溢彩,美麗非凡。」
「你那詩雖然寫了雨,寫了晴,但是太過刻意,又為了說理,強賦春來春去之感,老氣橫秋,不過是無病呻吟,老夫與蘇知州同游不過前幾日的事,明明是夏日,你怎麼寫的春日?並且,整首詩都頗為無趣,你寫詩雖快,但毫無意境,不過一工匠罷了。寫景之處也乏善可陳,老夫本來不想說你,教你丟面了,誰知你如此不知趣。」文大人續道,「木大人這首不同,開頭便是虛的,然而卻虛得極好,這『畢竟西湖六月中』,雖然沒有寫任何景色,不過平常兩句卻教老夫一下子想起了西湖的景色,沒去過西湖者,當然不會有此悟;而後一句更是極妙,看似實的,卻也是虛的,蓮葉接天,荷花映日,本來是非常尋常的景色,然而這『無窮碧』與『別樣紅』,便是化了雨後晴空之景,寫得極妙,自然流露,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像畫似詩,像詩似畫……嘖嘖嘖……」
文大人一面說著,一面微微搖頭,那臉上的表情,顯然是極為享受的……
徐沖呆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旁邊圍觀的官員們,大半人仍是懵懂狀,也有幾個人作思索狀,而亦有極少的幾個人,開始微微點頭。
木喚一笑。賭對了!
這老者,果然是他!
北宋著名詩人,蘇軾的表兄,文同!
這文同本就極為推崇梅堯臣,主張詩句平淡、含蓄、自然,而且文同本身也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如王維一般,詩中有景,景中有詩。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他還比王維更進了一步!
而木喚精心選就的這首南宋詩人楊萬里的詩,便看到了這一點。
這詩本身極為出彩,乃是傳世之作,這也不提,更重要的詩,詩的用詞用句,塑造的意境與感覺,絕對是能夠戳到文同心坎里去的!
文無第一,所以後世的文學、藝術比賽一類,總不能搞「一家之言」,要以幾位名家和齊討論,才能定結果。但此次不同,文同乃是主裁,甚至是唯一主裁,他的心思,就非常的重要了。
考官怎麼想的,你得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