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雪原蒼茫(七)
茶水冷了,沈霓裳倒掉重新換了杯,也不喝,握在手中權當取暖。
凌飛似乎是聽明白了,又似乎有些不明。
沈霓裳分明微笑而言,但聽在心裡卻莫名有些沉甸甸。
「你……不是同你娘一起長大么?」凌飛遲疑問出。
聽得這句問話,沈霓裳捧著茶杯的手勢似乎頓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動了下,卻未抬眸:「她從未教導過我。」
只說了這句,沈霓裳便轉回話題的最初,凌飛一開始的那個問題,神情坦然,幾許真誠的回答:「關於信任,其實應該不是你們的問題,而是……在我自己。」
在她自己,她還沒學會完全的信任和交託,無論是對朋友,還是其他。
司夫人教會了她許多,也改變了她許多。
但這裡面有天時地利,也有人和的因素。
所有人當中,也許只有司夫人是了解她最多的那個人,所以司夫人用了最好的方式去卸下她的防備,讓她依戀,也情不自禁地付出的最多的信任和依賴。
司夫人足夠堅韌,也足夠寬容和細膩,某種意義上,這種堅韌和寬容細膩,也許正是她所最需要的。
所以,不知不覺中,她付出了兩輩子從未付出過的信任和依賴。
有史以來第一次,這樣的依戀和依賴一個人。
也因此,在面臨失去的時候,她也從未有過的惶恐又惶惑。
不同於和李成功之間的父女情誼。
前一世,她早慧。
在七歲那年查明自個兒病況的那一日,在李成功被她質問后哭得像個孩子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明白了,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那個在外人眼裡粗豪狂放強大得似乎無所不能的父親,其實,並沒有那麼強大。
因為在外人眼中無比強大的他,清楚明白的知曉,他沒有辦法救自己唯一的女兒。
她隨時隨地都可能死去。
本就早慧的她,在那一刻就無師自通的完全成熟起來。
慢慢地,這種成熟將她變成了一個怪物。
即便在最親近的人跟前,她也只會展示自己願意展示,且讓對方感到安心的一面。
不要也不能去依賴任何一個人。
因為那樣會讓自己痛苦和脆弱,也會給對方帶來負擔。
看見從來在人前展現強大的父親在自己眼前失聲痛哭……這樣的感受,她永遠不想體會第二次。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堅強,讓對方安心。
然後,努力的活下去。
活到最需要自己的那個人不需要自己的那一天。
其他的人,沒那麼需要自己,也就沒那麼重要。
無乾的人,完全不需要在乎。
當然,她也沒有更多的精力去在乎。
她的前一生雖只有三十年,可她完美的執行了自己的一生。
是的,她的前生,在七歲那一天,就被她當成了一個要用盡所有力氣和毅力,來完成的一個任務。
她也的確完成了。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本該劃上休止符的計劃竟然出現了匪夷所思的變化。
她死了,又在另一個世界活了。
一開始,她將這不可想象的一切當作上蒼的一種獎賞。
尤其是同司夫人慢慢開始交心后,慢慢被身邊的這些人和事感動和牽動情緒后,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其實還可以選擇另一種活法。
不要去拒絕外界對自己情緒的牽引,適當的放開自己,這樣截然不同的活法,給她帶來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新奇和油然而起的愉悅。
雖然,她做不到司夫人那般嬉笑怒罵由人,但她學會了由衷的笑,也第一次任由自己為一件原本可以剋制的小事著惱。
她還學會了撒嬌。
這在前世的她看來,絕對是一件連想象都不能的事情。
可她不僅做了,還做得無比自如。
在司夫人面前的每一次撒嬌,感受到愉悅和安心的,並不止司夫人一個人。
除了這些。
甚至,她還……
………………
一切似乎都在往她從未想象過,也從未體會過的那一個方向發展。
不是沒有迷惑,但她最終都說服了自己。
一切這樣美好,為何不繼續嘗試下去?
只要多一些勇氣。
她李霓裳從來就不缺勇氣。
可是就在她決心踏出,臨門一腳的時刻,上蒼突然再次展現了它最惡意的一面。
再次。
第二次。
第一次是容蘇。
那一夜,在她忍不住對容蘇袒露身份之後。
天人永隔。
而這一次,是司夫人。
她想信任想依賴的人,似乎一個個都被會被帶走。
她那顆原本不堅定的心,變得惶惑又惶恐,可是本能地,她不願意讓人察覺這種惶惑惶恐。
只能用最冷硬的外殼來阻擋。
用最快的速度強迫自己冷靜思考後,她更覺得這也許是最好的一種方式。
於己於人,盡量隔絕能隔絕的一切,能最大可能的減少那些不可知的變數和傷害。
她原本覺得自己是對的。
可是……現在有些不確定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這是她自來信奉的觀點。
但這世上真的有顧慮周詳就能有的萬無一失么?
容蘇死後,她曾發誓不再有閃失。
可是,她還是沒能護住司夫人。
反而,是司夫人換了她一命。
…………
凌飛輕輕地蹙眉。
沈霓裳說了那一句近似解釋的話后,他以為她還會繼續說,但她卻是垂眸緘默,短短須臾間,面上神情明明沒有太多變化,但他卻有一種複雜的變幻感覺。
沈霓裳的內心並不像她表現出來這般平靜。
甚至他從她沉靜婉約的清麗臉龐上,看出了一絲久遠追憶的莫測神情。
短短的沉默,竟然生出一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眼前的人明明存在,卻似乎瞬間遙遠不真實起來。
凌飛不喜歡這種感覺。
「在想什麼?」凌飛忽地出聲。
「沒什麼。」沈霓裳抬眸微微一笑,這個笑容讓她剎那間又從千里之外回來一般,彷彿方才那一刻間的遙不可及並不存在一般,「只是突然想到以前的一句老話。」
「什麼老話?」凌飛垂了下眸,他很確定方才自己沒有生出錯覺。
「活到老,學到老。」沈霓裳輕聲笑了笑,「不是什麼高深之言。只是突然想到,然後突然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活著,就得學,然後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