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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秋風乍起

  隆武二十五年,九月初一。


  大瀝重鎮雲州。


  前日還是秋高氣爽,艷陽滿天,這一日天氣卻陡然間變化。


  烏雲低低矮矮擋住了日頭,秋風瑟瑟起,到了晚間便風聲大作,四野一片沉沉。


  眼見快要落大雨,街上行人愈發行色匆匆,腳步不停。


  即便在路過大將軍府前時,見得那一溜兒黑色甲胄森嚴的兵士,也只敢在門前木樁上那衣衫襤褸半死不活的老婆子身上飛快瞟一眼,就腳下加速了走了。


  這十日,城中流言蜚語一片嘩然,據聞雲州大將軍穆東恆盛怒之際差點沒把大將軍都給砸了,不說旁地,就看這五十黑甲兵士的一身殺氣,他們這些升斗小民如何惹得起?

  黑甲軍乃是大將軍私兵,雲州鐵軍中無出其二的核心戰力,無論裝備還是戰力,無一不是精銳中的精銳,素有以一當十之功。


  威名赫赫,雲州無人不知。


  穆大將軍竟然派出五十黑甲軍來看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婆子。


  可見盛怒之劇!

  公主乳母為泄一己私憤,先是假冒死胎,丟棄長公主同穆大將軍之長子於荒野,而後又偷梁換柱,魚目混珠十八年——簡直膽大包天,駭人聽聞已極!


  那非但是皇室血脈,還是穆大將軍唯一的血脈嫡子!

  莫說是素有雲州鐵面戰神之稱的穆大將軍,便是一般的百姓人家,也決計容不得這樣的事情。


  混淆他人血脈,幾乎等同挖人祖墳。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公主乳母已然認罪,且證據確鑿,這十日來,雲州百姓無一不在心中憐憫這位位高權重的大將軍。


  憐其二十年如一日的對公主髮妻的深情,更憐憫其這二十年來被身邊人的蒙蔽。


  早前幾日,還有大義凜然的民眾特意奔赴大將軍府門前,朝那以下欺上狗膽包天老婆子投擲爛菜瓜果。


  而後被府中大管事攔住。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賤奴所犯之罪,將軍已上稟天聽。十日之後若是人不出現,當眾五十鞭刑后,便會將人押赴王都,由陛下聖裁。將軍謝過諸位大義,但私刑不可取。諸位請回吧。」


  熱情正義的民眾紛紛退去,皆在心中稱頌穆大將軍的正直無垢。


  八月二十二日事發,穆大將軍發下話來,給了十日期限,讓那假冒了十八年的穆清少爺主動投衙,為示公平公正,也如原先的白少爺如今已經正名的穆遠之穆大公子一般,當著宗親族老以及城守大人的面,在公堂之上當眾滴血認親,而後再一同前往王都論罪。


  若是那穆清少爺畏罪不出,十日一過,這犯下大罪的扈嬤嬤則會在九月初二一早於大將軍府門前當眾受鞭刑五十,再押往王都。


  雲州民眾皆睜大了眼睛盯著,只看那穆清敢不敢來。


  可如今已是九月初一黃昏,那位穆清少爺一直都未出現,故而即便是有那猜疑不信的民眾也在心中暗暗轉了風向。


  衙門的公示早已發遍各州郡,十日時間,便是在偏遠也趕到,莫說據聞那位穆清少爺在王都還得了一匹赤血馬。


  按理,即便千里之外也足以趕到。


  如今期限只剩最後一夜,人未出現,除心虛之外,別無緣由。


  這般看來,果然是魚目混珠之輩。


  過了黃昏,天色愈發的暗了。


  秋風大作,捲起枯枝敗葉,塵土霾霾,皆在空中打轉。


  淅淅瀝瀝地雨終於落下。


  街上再無一道行人身影。


  五十黑甲兵士卻依然筆直朝天而立,無論身形表情,皆無一絲顫動。


  五十人形成的方陣前方,一根粗壯的木樁上,一個老婆子五花大綁其上,已經被綁縛視眾十日,便是一個精壯男子也未必承受得住,何況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年人。


  扈嬤嬤質地優良的衣裳已經辨不出本來面目,除了塵土,還有不少菜置蛋液之類污垢凝結其上,素日來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髮髻也散落如乞丐。


  扈嬤嬤耷拉著腦袋,散落地銀絲已經垂到了胸腹上,隨著雨絲不住顫動。


  原本還有幾成黑髮的頭上,此際已是銀絲成片,再不見一絲烏黑。


  雨漸漸大了。


  夜色也慢慢降落,暗沉沉的天色中,那一頭混著雨水的白髮,在狂風暴雨中微微顫動,煞是醒目。


  穆清一動不動的伏在街角對面的屋頂,五指用力成鉤,已經生生摳入屋頂梁木之中,整隻手因用力而青筋迸發,雪白的指腹下,血色艷紅涔涔混雨水浸出。


  穆清一霎不霎地望著對面的扈嬤嬤,雙目睜得極大,一雙桃花眼中原是黑白分明,但此際卻血絲成片,如畫面容上,不住有水滴接連滑落。


  卻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嘩嘩」地雨聲充斥天地,雨絲如柱,將天地連接成一片,地面水汽沸騰,讓人視線朦朧。


  五十黑甲軍卻如無知覺的雕塑一般,立在雨簾中,毫無所動。


  直到領頭的將領見得時辰到了,一個揮手,才有兩名兵士大步邁出,走向那被綁縛的老婦人,鬆綁之後,將人拎起。


  其他兵士也轉身,齊刷刷列步而行。


  就在此時,一道驚天銀光「唰」地劃破漫天雨簾,直直划向那兩名毫不容情拖著扈嬤嬤前行的兵士前胸!


  「敵襲!」


  將領一聲喝道!

  數十黑甲軍猛然折身沖回,只一個眨眼間,就配合默契地散開陣型將來人包圍其間!


  下一刻,整齊劃一的亮出寒氣森森的雪亮兵刃!


  黑家將領緩步上前,目無表情卻氣勢隱隱地厲聲喝問:「來者何人?」


  兩個拖著扈嬤嬤的黑家軍已經被穆清那一刀逼開,卻呈夾角之勢將人包在兩人中央,目光冰冷地注視著。


  穆清抱著扈嬤嬤,只覺心房劇痛!


  不過短短十日,懷中的扈嬤嬤已經如紙片人一般單薄!

  彷彿他稍稍一用力,這個虛弱的老婦人便會禁受不住而斷掉,甚至碎成碎片一般。


  扈嬤嬤已經暈迷,被雨水淋濕的乾枯面容上,乾涸的唇瓣色澤還依稀可辨。


  「嬤嬤,嬤嬤,嬤嬤……」


  穆清沒有理會那位對他假作不識的黑家將領,哪怕那人不下數次來過大將軍府,還不止一次對他行過禮。


  穆清顫慄著手輕輕抱住扈嬤嬤,淚水雨下,只不住的顫聲低喚:「嬤嬤,長生回來了,嬤嬤……你睜開眼看看長生啊……是長生不好…嬤嬤你睜開眼……看看長生啊……」


  四周的兵士皆朝那將領望去,將領眸光閃了閃,卻未動作,也未做聲。


  「長……生……」


  扈嬤嬤終於緩緩睜開了眼,老眼渾濁,目光有些渙散,似還有些不清醒地沉浸在幻境中:「……長生乖……不哭……嬤嬤抱抱……」


  一面囈語般的哄著,一面還顫巍巍地伸手去摸穆清的臉,但多日折磨之下,人已經極虛弱,連手都有些無力抬起,視線也不清晰,那蒼老臟污如枯柴一般的手只在半空中胡亂地晃動尋找。


  而那枯瘦蒼老的面上,還帶著寬慰慈愛的笑容。


  如同幼時無數次見過的一般!

  穆清只覺心如萬千鋼針齊扎,一把捉住扈嬤嬤那在半空中摸索的老手,一把將扈嬤嬤攬入懷中,用肩臂頭顱為扈嬤嬤擋住漫天雨水,面上卻是止不住地涕淚滂沱哽咽:「嬤嬤……是長生不好……讓嬤嬤受苦了……」


  無論他是什麼身份,無論嬤嬤做過什麼,但嬤嬤待他這份心,他從無懷疑。


  穆清的淚水落到扈嬤嬤臉色,冰寒之中,幾許溫熱。


  扈嬤嬤的神智慢慢清醒,目光的焦距也漸漸凝聚,緩緩地將目光朝上抬,待落到穆清那精緻不似凡人的玉白面容上,扈嬤嬤的眸光倏地一顫!

  下一刻,扈嬤嬤的語聲低低無力卻急促焦急:「……走,走!長生快走,莫要再回雲州……孩子快走——」


  扈嬤嬤的語聲雖小,又如何瞞得過那功力深厚的黑甲將領。


  將領無聲走近一步。


  周遭兵士也步聲劃一地齊齊上前一步!

  兵刃雪亮森然,氣勢無聲迫人!

  穆清沒有管丟在地上的秋水刀,單腿支地將扈嬤嬤抱起,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輕功趕路讓他體力幾乎完全透支,這一起身,竟然不覺趔趄搖晃一下才最後站住。


  「穆清少爺,軍令如山,還望穆清少爺見諒一二!將軍已恭候多時,既然來了,就請跟末將走一遭吧!」


  黑甲將領語聲沉沉冰寒。


  「嬤嬤需要醫治,明日辰時正,府衙驗血,穆清決不食言!」


  穆清緊緊抱住扈嬤嬤,兩人皆已濕透,冠玉般的面容上已無淚水,神情堅毅望著那黑甲將領一字一頓道。


  「這恐怕不行,末將也做不得主,穆清少爺還是莫要讓末將為難了。」


  黑甲將領說著,一揮手,全然不給穆清再出言的機會,周遭黑甲軍便持刃而上。


  穆清單手抱緊神智又陷入迷糊的扈嬤嬤,足尖一挑,秋水刀赫然在手,擋在身前!

  軼麗面容上,神情冰冷如山,唇線抿緊,身如長槍指天,一時間,竟讓那些黑甲軍一瞬間遲疑,動作一緩。


  「慢著!」


  就在此時,一道男子口音提聲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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