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老來變小
余老太君果然是老年痴獃了。
拉著司夫人的手不肯放,前一刻還在淚水涔涔地笑:「思卿,思親……蝶兒沒忘了我的這個娘。」
下一刻便「啪」地一聲打在司夫人手臂上,惱怒而罵,「誰讓你跑的!你爹是個老混蛋,不想進宮就不進宮,有什麼同娘說娘替你做主!跑什麼跑?算你聰明還知道回來……外頭哪兒有家裡好!那個姓周的呢?怎麼不見人,丈母娘也不拜見不知禮數——」
說著,扭過頭看向沈霓裳:「思卿,你那個爹呢?不敢進門是不是,去叫他進來,怕什麼,我還在,誰敢看不起我的女婿我打斷他的腿!」
司夫人幾人先是愣住,旋即便明白過來。
余老太君這是混亂了。
一干人面面相覷,皆不知如何接話。
話是可以接,但若是不小心哪句話又觸動余老太君,眼下病情尚不穩定,萬一又犯病那就麻煩了。
這頭余老太君見沒人動作,一巴掌拍在床邊,氣哼哼喚福慧:「去同老太爺說,女兒回來了,讓他過來見!」
余老太君口中的老太爺應就是木蝶的父親,上上代的木家家主,已經過世了快三十年了。
福慧伺候了余老太君多年,已是應付慣的,也不說別的,只「哦」了一聲,朝幾人打了個眼色后便轉身出去。
余老太君死死地捏住司夫人的手不放,便是拍巴掌發脾氣也是只用另一隻手。
見福慧乖乖出去,余老太君露出幾分滿意神情,一轉頭又看見穆清,不由一愣,而後噓著眼定定看穆清。
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打量了半晌才開口:「長得怪俊的……你是何人,為何在我屋裡?」
先前他們進來時已經拜見請安過,顯然這會兒功夫,余老太君已經都忘了。
穆清只好再行一遍禮:「重外孫女婿石錦春拜見老祖宗。」
「重外孫女婿?」余老太君的神情有些奇異。
屋中幾人面上也隨即浮現一絲緊張,密切關注余老太君的神色變化。
「哦,」余老太君輕輕點了下頭,慢慢轉首看向司夫人,「你是思卿?」
司夫人鬆口氣,趕緊點頭:「外祖母,我是思卿。」
「你是妙音?」余老太君沈霓裳望去,語聲聽不出其他,只是平淡。
沈霓裳輕輕頷首。
沈霓裳同穆清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司夫人身後兩側,離床前有一段距離。
「過來,讓老祖宗看看。」余老太君朝沈霓裳招招手。
沈霓裳朝司夫人看去,司夫人微微點頭。
沈霓裳緩步行過去,余老太君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顯露的腰腹處,神色驀地溫和下來,伸出手將沈霓裳拉到她床邊坐下。
「有孩子了?」余老太君的目光未曾轉開,還是落在沈霓裳的腰腹位置。
沈霓裳略有些緊張。
不是怕別的,此刻距離太近,萬一餘老太君伸手來摸,那可就露餡兒了。
「嗯。」
沈霓裳小小聲應了一聲,聽上去有些害羞,而後她將手放在腹部,看上去像是孕婦的本能,但實際上,她想的是,萬一餘老太君伸手,她也來得及擋住。
「幾個月了?」余老太君又問。
沈霓裳剛想作答,余老太君卻沒等她說話卻自顧自地接了下去:「我記得了,是三個月——」
一屋子又是一愣。
余老太君的神情卻忽地變作了似哭似笑的怪異,似開心又似極惱恨:「你這孩子,有了身孕就只給娘送了一封信,你從小身嬌肉貴丁點兒苦都沒吃過,如今跟了那姓周的,懷了身孕也沒個人伺候,也不怕人擔心!這女人哪,一輩子最是受苦,你又沒個婆婆,即便是有如何又比得過親娘?眼下知曉了吧,在家千里好,出門一時難,總算還知道回來,算你還有些良心——」
余老太君此刻已經放了司夫人的手,轉而將沈霓裳的手抓得緊緊地。
沈霓裳眨了下眼,回頭看司夫人。
司夫人面露無奈,朝她輕輕搖了下首。
余老太君還在絮叨:「……這前三個月最是要小心不過,既是回來了就搬到娘的院子,娘生了你們兄妹五個,定把你們娘倆的身子調得好好地,日後生孩子才穩當!福慧!福慧!」
余老太君直著脖子喚人,顯然已經忘記福慧已經被她打發出去了。
沈霓裳剛想說福慧出去了,福慧已經在門前應聲而入:「老祖宗。」
「又跑去玩了?看來我真真把你們給寵壞了!」余老太君沒好氣地瞥福慧一眼,「還不去把小姐的行李送過來,同他們說一聲,就說小姐同我住,再去廚房說一聲,日後小姐的膳食都在這邊小廚房做,不用他們管。」
「這——」
這就有些難辦了,福慧一臉為難地看向司夫人。
「這…什麼這!還不…快去。」余老太君沉下臉,一口氣說了這樣多話,有些大喘氣。
司夫人朝福慧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還是按剛才的法子辦。
先應下出去,反正回頭余老太君說不準就忘了。
福慧只能依言而行,行個禮又出去在門外站著了。
「你過來。」余老太君冷臉看向穆清,一臉不爽又不甘不願的模樣,見穆清沒動彈,她又生氣了,白白胖胖的腮幫子一鼓,眉頭皺得死緊,「叫你過來,怕什麼,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穆清只好走到床邊:「老祖宗。」
「什麼老祖宗,叫娘!」余老太君沒好氣地打斷他,「你哄了蝶兒跟你做了夫妻,難不成不該叫我娘?還說是讀書人,莫非連這個都不懂?」
余老太君氣呼呼地瞪穆清。
穆清只好再行一禮:「多謝娘既往不咎。」
「算你識相。」余老太君滿意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曉得你們小兩口感情好,我也不是那不知趣的,你也搬過來吧。你們去同福慧說一聲,把姑爺的行李也搬過來。他們若是誰敢攔,就說是我說的,反正這院子大,就讓小姐姑爺陪陪我這老婆子。」
最後幾句余老太君是對著屋中剩下的幾個丫鬟說的。
丫鬟們相互看了一眼,一個丫鬟賠笑道:「老祖宗,這恐怕不合規矩……」
「不合規矩?誰敢說不合規矩的,只讓他來同我說!」余老太君本是靠在大迎枕上,驀地直身起來,床都跟著抖了一下,倒把沈霓裳嚇了一跳,余老太君一下子反應過來,趕忙放緩了口氣,溫和寬慰沈霓裳,「蝶兒莫怕,可有嚇著了?莫怕莫怕,沒驚著胎氣吧?」
沈霓裳笑笑搖首。
余老太君朝沈霓裳扯開一抹笑,輕輕拍了拍沈霓裳的胳膊,一抬眼就朝穆清瞪去:「你媳婦兒都嚇到了,你也不問問,怎麼做人相公的?蝶兒還說你好,我看你一點兒都不好!會不會心疼人的?我可先說了,別以為懷了孩子我就沒法子了,你要是待蝶兒不好,看我有沒有法子收拾你!」
穆清一直站在旁邊,沒想到余老太君忽地對他發作起來,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反應。
同沈霓裳扮演夫妻對穆清而言一點兒難度都無,但面對這情緒思維忽東忽西的余老太君,穆清卻有些應付不過來了。
「娘,他待女兒很好。」沈霓裳反手蓋在余老太君胖得五指都合不攏的手背上,語氣柔柔,眸光含羞帶喜,「娘放心,他不會待女兒不好的。」
「真的?」余老太君目光審視地看穆清,似是半信半疑,「你可別傻,男人都是貪心厭舊的,一時好不算什麼,一世好才是真好,懂么?」
「娘放心——」穆清突地介面,眸光星亮無比,看了余老太君一眼,再看向沈霓裳,語聲輕輕,「我會待她好,時時好,一世好。」
余老太君昏花的老眼忽地睜大似清明了一瞬,盯著穆清不動,只一瞬,那雙眼又被上下眼瞼擠成了一條縫兒,將視線從穆清身上收回,又瞪向幾個丫鬟:「都聾了不成?還不快去幫福慧搬姑爺的行李!兩個人的行李,她一個人怎麼拿得動?」
竟然還記得這樁?
丫鬟們不覺一呆。
換做往昔,不是應該早忘了么?
可這樣的事兒,她們也不敢做主啊。
丫鬟們面面相覷,皆不敢吱聲,也不好動作。
就在此時,外間傳來腳步聲,眾人皆轉首望去。
下一刻,福慧挑起帘子,木臨風行了進來。
「孫兒見過祖母。」木臨風走到床前請安。
余老太君卻不看他,只皺眉看向福慧:「不是讓你去給小姐拿行李么?行李呢?對了,姑爺的行李也一起,就安置在東廂,離正房也近。」
福慧沒吭聲,看向木臨風。
「祖母,表妹她們就在旁邊院子,已經安置好了,就不用動來動去,也麻煩——」木臨風開口。
「混賬!」
可還沒說完就被余老太君怒罵打斷了:「什麼麻煩不麻煩,又沒讓你去搬行李,你麻煩什麼?我的院子我愛留誰就留誰!你當我不曉得,你們就巴不得我早點死,先前讓你尋人你尋不到,眼下好不容易她們娘兒倆回來了,又礙了你們的眼!你這個混賬!要不是你逼蝶兒進宮,蝶兒怎會丟下我這個娘——」
余老太君攬過沈霓裳在懷中,一臉老淚縱橫。
「搬搬搬,這就搬——」木臨風趕緊出聲,轉身看向幾個丫鬟,一副家主威嚴,「還不快去。」
再讓余老太君罵下去,不知還會罵出多少更不中聽的。
再這般鬧下去,三日後的壽宴也別想再辦了。
福慧看向司夫人。
司夫人幾分為難地看向木臨風:「這不大好吧……」
木臨風看了眼被余老太君攬在懷中的沈霓裳,又看了眼旁邊低眉順眼的穆清,眼帘垂了垂后抬起:「無妨,就讓他們小兩口陪陪老祖宗也好。」
計劃沒有變化快。
司夫人心中無奈。
司夫人能看出木臨風心中其實也是不願意的,司夫人心裡同樣不大情願。
他們進內院一共就五個人,人手本就不足。
一旦進了余老太君的院子,看余老太君如今這粘人模樣,只怕沈霓裳穆清這接下來除了應付余老太君,再想騰出別的空,恐怕就不容易了。
而且余老太君院中來往的人多,人多眼多,對於沈霓裳同穆清而言,恐怕時時都不能鬆懈。
稍有不慎露了相,那可就大大麻煩。
但眼下這情勢,也容不得他們拒絕。
司夫人只能朝妙真點點頭。
福慧帶著兩個丫鬟同妙真一道出去了。
余老太君笑呵呵把住沈霓裳的胳膊,一張白胖老臉笑成了一朵花。
滿屋子就她一人,滿意得不能再滿意的模樣。
「杵在這兒作甚,沒你的事兒了,快走快走。」余老太君一眼瞥到木臨風還站在跟前,滿臉不耐地揮手趕人,「忙你的事兒去,莫在這兒了。」
木凌飛黑著臉默默走了。
沈霓裳同穆清對看一眼,埋下頭去,眼中皆是同樣失笑。
余老太君這是認得木臨風還是認錯?
木臨風一走,余老太君又高興了,滿目慈愛地一會兒看看沈霓裳的肚子,一會兒看看沈霓裳的臉,東一句西一句的,全是噓寒問暖關切,忽地想起又指揮著幾個丫鬟去開她的私庫拿藥材,要給沈霓裳安胎補身。
一聽到「安胎藥」的字樣,沈霓裳頓時朝司夫人望去。
司夫人坐在一邊,只看著沈霓裳笑眯眯。
全然沒領會沈霓裳目光中的求援意味一般。
余老太君果然很粘人,一直將沈霓裳攬得緊緊地,連午膳時辰到了,也不肯放人。
只讓丫鬟將午飯擺在屋子裡,讓三人在屋中用膳。
福慧端了葯來讓余老太君服用。
這會兒功夫,余老太君似乎又神智清明了,看著面前的葯碗嘆氣:「都這把歲數了,該走的不該走的都走了,就留我一個……多活少活又能如何呢?」
說完,還是一口氣將葯喝了。
喝完便吵著要吃棗泥糕。
福慧耐著性子勸:「……姜大夫說了,老祖宗便忍一忍吧,過幾日身子好些了再用。」
余老太君一把將葯碗掃到地上,蹬腿發脾氣道:「這個也不許那個也不許,活著還有甚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