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遠行前夕
沈秋蓮在房中做針線。
再度見到沈霓裳,沈秋蓮的神情少了些驚恐卻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似乎有些畏怯,也似乎有些羨慕。
這幾日沈霓裳指點玉春三人同其他四人,院子不大,即便關著門窗,也不能隔絕聲音。
沈秋蓮什麼都聽見了。
沈秋蓮幾許局促地起身,不像原先在沈府那般喋喋不休的展露親熱親近,只些許小聲的喚了聲:「三妹妹。」
「還習慣么,這幾日?」沈霓裳問。
沈秋蓮飛快點頭,拿起簸箕中的素白中衣:「習慣習慣,很好,不過沒什麼事兒做,我問妙真拿了些料子,這中衣是新傳過來的款式,收了些腰,線也都藏起來,穿起來舒服,三妹妹看看可還喜歡?喜歡我便多做兩套——」
沈秋蓮目光怯怯討好。
沈霓裳在心裡嘆了口氣。
「不必這樣。」沈霓裳按住她的手,「這些日子想必你也知曉了,我其實同你想象中那個三妹妹相差甚遠。不是說我不肯留你,而是我的身邊沒有辦法留你。而且,容大哥的事情你也知曉,在我身邊也有風險。沈慕衡已經死了……你明白么?」
沈秋蓮不知曉容蘇的身份,但知曉容蘇被沈慕衡害死。
那日回來幾人的神色太過難看,那兩日,院中氣氛也十分低沉壓抑。
沈秋蓮不是沒有再心中偷偷想過沈慕衡落到這幾人手中的結局。
此刻聽沈霓裳這般一說,她瞬間明了,身形不禁微微一顫。
「我不會說的。」沈秋蓮低聲道,「我去求過二哥,他連見都不肯見我。在他眼裡,大姐尚且算不得什麼,又何況乎我?他不曾將我當手足,我也只會當他是路人。他咎由自取,我明白的。我不會說,真的。」
沈霓裳不說話。
「三妹妹的意思我明白。」沈秋蓮又繼續說,低低自嘲一笑,「於我而言還有何風險可怕的?我不願嫁給一個老頭子,我這樣的身份,有娘家等於沒娘家,嫁過去還是側室,我這輩子還有想頭么?三妹妹不過是覺著信不過我。也對,我也沒做過能讓三妹妹信得過的事。換做是我,我也不會收留一個這樣的人,誰知道會不會反咬自個兒一口呢?憑三妹妹的本事,也不缺我這樣人。可我沒有辦法,只能厚臉皮求三妹妹信我一回。我沈秋蓮發誓,這輩子若做半點對不起三妹妹的事,便叫我不得好死,下輩子入地獄惡鬼道,不得超生!」
沈秋蓮發誓發得斬釘截鐵,讓沈霓裳想打斷也沒辦法。
「讓我想想吧。」沈霓裳有些頭疼。
其實她來之前也沒確實方案,不過來了之後,便更覺麻煩了。
沈秋蓮這一副賭咒發誓死活都要跟定她的模樣,讓她更絕棘手,難以安排了。
事情一樁接一樁。
件件都不輕鬆。
沈秋蓮這樁說起起來,還真算不得什麼,沈霓裳一時也無良策,只能維持原狀,先放放再說。
沈霓裳回房鋪開紙筆,開始落筆,先還有些慢,一面回憶一面寫,但慢慢便加快,運筆如飛。
妙真探首看去,每一頁紙,上方都有大片留白,沈霓裳的字跡全都寫在下方。
看了一段妙真便明白,說了一半想起穆清是用刀的,使劍的是凌飛三人:「這是給穆——凌少爺他們的?」
「嗯,這套給花尋。」沈霓裳沒抬首。
「是不是還要畫畫?」妙真問。
沈霓裳點點頭,幾分苦惱:「我不太會畫……」
「不如讓奴婢試試。」妙真笑道,見得沈霓裳驚異,她又抿唇笑笑,「夫人教過奴婢一段時日,奴婢是為了花花樣子……不過應還是能看。小姐同奴婢說,奴婢試試,若能行再說。」
沈霓裳直接喚來二丫取了一把劍過來:「我說,二丫做,你照著畫就是。每一式,一副圖便可。」
二丫悟性高,妙真平素溫溫柔柔,此刻動作卻是豪不拖泥帶水。
沈霓裳看了一眼便知可用。
三人配合極為默契。
司夫人同妙紅小翠在門前瞄了眼,司夫人便無聲做了個手勢,帶著人下去,也不讓其他人來打擾。
穆清四人對練歸來不見沈霓裳,司夫人淡淡一句「在忙」便將人打發了。
兩日過後,妙真將訂好一冊劍譜交到花尋手中,封面並無字,花尋不明所以打開,第一頁怔楞一瞬,而後便神色大動,下一刻便眸光大亮,一頁一頁接連翻了一遍!
而後,花尋深深吸氣,再從第一頁開始慢慢細看,穆清三人湊上來看,花尋也顧不得,一雙眼驚亮得無以復加,全然沉浸於劍招的領悟當中。
穆清雖也有些興趣,但總歸他是使刀的,凌飛同孔祥兩個使劍的卻齊齊目光炯炯看向沈霓裳。
「此劍法何名?」凌飛問。
「名為破風。」沈霓裳道。
「甚是精妙。」孔祥簡短一句,目光直直看向沈霓裳,意味昭然若揭。
凌飛雖是矜持,但眼神同樣看向沈霓裳未動。
妙真同司夫人對視一眼,皆抿唇莞爾。
「這套劍法主攻下三路弱點,適合花尋所用。你們二人身量過高,便是學了也不能發揮最大效用。」沈霓裳也不賣關子,「還有兩套劍法,一名落葉,一名斬水,精妙不在破風之下,且比破風更能發揮你們二人長處。眼下還沒有,過幾日給你們。」
孔祥素來方正無情緒的面上,此際眼底也露出一絲激動喜色。
凌飛心中喜悅面上卻不露,只笑著問:「這幾日你看我那寒霜劍法如何?」
「很不錯。不過寒霜劍法以攻代守,對手若是功力同你相差不大,你用這套劍法當有優勢。但若對手功力深厚於你,以弱對強之時,你若用這套劍法受傷的可能性極大。」沈霓裳看著,「落葉劍法大拙若巧,守中見攻,遇上真正的高手,不妨用這套劍法試試。」
沈霓裳語氣平靜無波,如同說的只是一件於她看來極尋常之事。
聽在凌飛耳中卻是心神大震!
寒霜劍法乃是凌家最頂尖的劍法,非家族資質上佳的嫡系而不能學。
在他這一輩,連著他在內,被凌家長老選中習練此劍法的也不過區區數人。
而數人之中,他是唯一一個得到大長老認可,習練到最後十二招的子弟。
兩年前大長老在傳授完最後一招劍法時,同他便說了這樣一段話。
「……寒霜劍法八分攻兩分守,同階之內,以攻代守,可佔先手。若遇強敵,卻也同樣易被對手窺破空門,稍有不慎便會重傷。小七,記之,慎之。」
凌飛一直將此話記在心中,也一直想尋到一套可同寒霜劍法互補的劍法。可寒霜劍法這般品級的劍法在世間本屬於極上乘,已經有了這樣品級的劍法,等閑劍法以難入眼。
凌飛本是心高氣傲之輩,寧缺毋濫,故而習練的劍法雖也不少,但真正下了功夫的,迄今為止也只得這套寒霜劍法。
這幾日對練,他才將這套劍法使了個七七八八出來。
未曾想到沈霓裳竟然眼利到這種程度!
風輕雲淡,卻是一語中的!
望著台階上一襲素裙婉約的沈霓裳,凌飛心中只覺驚濤駭浪。
每當他覺著對這個女子已經認識到足夠程度時,她總會不經意般的又顯露出新的深不可測。
真真正正的深不可測。
沈霓裳未對這套特意為他挑選的落葉劍法做更多的描述,只是這般輕描淡寫的說出,似乎她送出的不是一套世間武者也許窮其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上乘簡譜,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物件一般。
此時此刻,即便出身見識如凌飛這般的身份,也真真說不出話來。
即便沈霓裳未曾描述太多,即便他還未曾真正見到那本劍譜,但凌飛心中半分質疑都無。
凌飛心中直覺篤定,這套落葉劍法的精妙程度只會在他的寒霜劍法之上,絕不會在之下。
方才花尋的那套破風已經足夠讓他心動莫名,只差一點就問出口。
沈霓裳卻說破風並不適合他們二人。
凌飛深深沉了一口氣:「好,兩日可夠?」
此言一出,無疑是讓沈霓裳先將落葉劍譜完成。
孔祥素來知曉尊卑,可此刻也忍不住看了凌飛一眼。
凌飛面上有些發燒,故作鎮定矜持。
沈霓裳哪裡看不出這幾個男子的心思,眼底一絲笑意滑過,點了點頭:「放心,很快的。」
那頭花尋已經拿著劍譜去了後院,看模樣連午膳也不打算用了。
三人都得了劍譜,只穆清沒有,穆清卻只笑嘻嘻看著三人,半分著惱之色都無。
司夫人將穆清神色看在眼中,心下暗暗頷首。
此子心性難得。
回到屋中,司夫人好奇問沈霓裳,可會給穆清準備?
沈霓裳道:「他資質好,於武道上的悟性也好。若是論武會前,我也許會贈他刀譜,但之後我卻是明白,我若是真贈了他,反倒是遏制了他的天分。」
沈霓裳沒有用任何誇張的辭彙讚揚穆清,只簡簡單單兩個「好」字。
但司夫人卻瞬間明了沈霓裳的意思。
凌飛花尋孔祥,哪一個資質不好,隨便一人放在外邊皆是佼佼者。
沈霓裳卻獨獨只提了穆清一人,其含義不言而喻。
雖是明白了,但司夫人還是有些驚詫:「那你覺得他日後會走到哪一步?」
「我也不知。」沈霓裳卻出人意料地搖了搖首,又頓了下,沉吟輕聲道,「武道一途,資質、悟性、心性、毅力,缺一不可——」
沈霓裳眼前浮現出穆清散功時的那一幕:「也許……他會走到我們所有人想象不到的那一步。」
司夫人驚異無比。
時間緊迫,沈霓裳也看出凌飛孔祥二人心癢難耐,於是便領著妙真二丫兩人挑燈夜戰。
到第三日下午,排在後頭的孔祥也拿到那套沈霓裳特意為他挑選的斬水劍法。
只略略翻看一遍,孔祥便竭力忍住激動難耐的心,用力沉口氣后朝沈霓裳抱拳行了一個大禮,旁的話也未多言,同早前的花尋凌飛一樣,就此消失在飯桌前。
凌飛三人沉浸在新劍法的領悟當中,穆清便顯得稍閑,每日也會去三人練劍的地方遛上一圈,也不打擾,看一遍后,便自個兒尋地方練習刀法。
見得這四人這般用功,玉春三個丫鬟也似受了激勵,愈發勤勉刻苦起來,功力倒是大有長進。
沈霓裳讓妙真帶著丫鬟們進城配了好幾種方子,也帶回幾個大浴桶,每日放好了葯浴,讓幾人分別使用。
沈霓裳行事再無半點遮掩。
司夫人看在眼中,偶爾一絲若有所思過後,便只微微而笑。
就這般過了十一日。
花尋每日只埋頭苦練劍法,極少出聲,看不出焦急。
但眾人皆知他心中定是急切已極。
八月十九這一日,城中宅子翻新完工,司夫人帶著沈霓裳進城驗收歸來,剛進莊子,歐陽澤明從樹上鬼魅般的躍下,掛在車頂,一張俊臉嬉皮笑臉地出現在車窗前。
「大美人好!小美人也好!我回來了!許久不見,好生想念——你們想不想我呀?」
妙紅玉春捂住嘴直笑。
司夫人朝他嫵媚一笑,歐陽澤明立時看直了眼,口水差點沒落下,一臉受寵若驚。
可還沒等他受寵若驚完,司夫人纖長的手指便扯住了他的耳朵,司夫人似笑非笑:「好了傷疤忘了疼?」
說著,司夫人揪住他的耳朵一百八十度的一擰!
慘叫聲頓時響徹天際!
「我錯了,錯了,錯了……大美人姐姐饒命!」
司夫人又擰了九十度。
「啊啊啊!疼疼疼……姑……姑奶奶饒命!」
歐陽澤明偏著一張臉呲牙咧嘴求饒。
「錯了?」司夫人停下手,挑眉。
「錯了,錯了!」歐陽澤明搗頭如蒜,「真錯了。」
司夫人這才鬆開手,半笑不笑:「再有下回,你這耳朵就別想要了。」
歐陽澤明一手掛在車頂,一手按住受傷不輕的那隻耳朵,才一碰到便倒吸了口涼氣,看著車廂中眼帶笑意的四個女子,一臉幽怨:「……夫人好狠的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