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十萬大山（十五）
「後來？」白鳳凰勾唇而笑，「她娘捨不得我的嫁妝，不願意休我，便要他納妾，納他一個守寡的表妹。」
「他納了？」沈霓裳蹙眉。
白鳳凰這樣的性格恐怕是不會妥協的。
「他不敢。」白鳳凰輕笑譏誚，「所以他把他那表妹安置成了外室。若非他那表妹挺著大肚子上門，我還真不知道他有這樣多的心眼兒。他說只是了他娘一個心愿，同那表妹也說好了，說是借腹生子，過後給她一筆錢，然後把孩子抱回來同我說是包養的……你瞧瞧，這男人算得可真精！可他沒算到他那表妹可不願只借肚子，也沒算到我連這個也容不得！我一想到就覺著噁心，怎麼可能還同他過日子，想得美！」
沈霓裳嘆了口氣：「那你家裡的事兒……？」
「所以說也是命，也是恰好都遇上了。」白鳳凰語氣漠然，「他表妹上門上一日，我爹那頭出事的消息就到我耳朵里了。我爹下了死命不許我回去，我那時也六神無主，結果就出了這一出……其實也好，這般我就無甚可留戀的了。他娘看我沒搬嫁妝的意思就同意了，我和他娘去衙門消了戶籍，然後我就回了老家。我爹是被那狗官栽污的，那狗官自個兒派人劫了官鏢卻賊喊捉賊，我爹和那些叔伯死了，我就去把那狗官給砍了，拎著腦袋進了山。」
沈霓裳看著白鳳凰，心中感概唏噓，卻不知該說什麼。
這樣的經歷，什麼樣的安慰都顯得蒼白。
而白鳳凰經過這樣的經歷，還能保持做人的本心，雖說是做了山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也著實令人可敬可佩。
「我爹是個熱心腸，他常教我，做人要憑良心。」白鳳凰笑道，「雖說我覺著他說得也有不對，要不他怎麼也沒落著點好，可他是我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養大，我親娘死了他也沒續弦，就憑這個，我也該聽他的話。這世上也就他一個人一百個心地待我，他說的話，我得照做，這樣他便是死得冤屈，在下頭應該也安穩點兒。」
沈霓裳聽得有些恍惚出神。
「不過也虧得我爹是這種性子，要不然我那時還真沒個出路。」白鳳凰望著天空笑了笑，「他替人護鏢進了這十萬大山，後來無意中同伴獸族的人識得，他可憐他們，把身上的東西都給了他們。那時我爹還沒成親，後來他還特意買了貨送進山裡，慢慢地便有了交情。十四歲那年，我爹把我也帶上了，讓伴獸族的人認得我，他說，若是有一日他不在了，讓我能幫他們一把將幫一把。」
「伯父是好人。」沈霓裳輕聲道。
「……可惜好人不長命……」白鳳凰輕笑。
沈霓裳嘆息一聲，還真接不上這話。
過了良久，沈霓裳忽地想起：「對了，有件事要同你說。那日薛二當家的那封信，我們後來看了幾個字，他好似想傳消息，他說，你們寨子里有內——」
沒有聲音傳出，沈霓裳頓住偏首一看，白鳳凰闔目躺在山坡上，已然睡著。
夕陽已經落了大半，餘暉脈脈，灑在她明艷的輪廓上，本是一副極美的風景，但白鳳凰唇邊一縷苦澀的笑意，卻讓這副景緻透出了一抹蒼涼凄然。
沈霓裳輕輕垂眸，唯有一聲嘆息。
這個外表堅強，內心也堅強的女子，想必也會有累和疲倦的時候吧。
今日這般於她也算得是一種難得的宣洩和放鬆。
沈霓裳沒有打擾，反正事情晚一會兒再說也可，就讓她歇一會兒吧，沈霓裳輕輕站起身，朝山坡下行去。
沈霓裳也沒想走遠，她只是想在附近走走，再過一會去叫白鳳凰。
此處同沉香樹林毗鄰，沈霓裳隨性而走，不知不覺就走到林子外。
看守沉香林的伴獸族守衛出來朝沈霓裳行了一禮，自打知道沈霓裳傳授他們族人人工養香的法子后，這些伴獸族人對沈霓裳都極為尊敬。
沈霓裳不經意的掃了一眼，驀地愣了下：「誰在裡面？」
「庫爾丹在裡面。」那守衛幾分靦腆回道。
「不是說沉香林不能讓人隨意進么？」沈霓裳倒是對庫爾丹進林子無甚意見，只是有些好奇。
她未有傳授養香技藝之前，大祭司對沉香樹林就很看重，更莫說是如今已經開始養香，據她所知，沒有大祭司的允許，一般的伴獸族人是不可以隨意靠近進出的。
「庫爾丹可以是。」守衛答了一句，又朝後望了眼，低聲道：「這些沉香樹許多都是庫爾丹同花花兒尋來的，他們還尋了許多沉香和香楠。大祭司喜歡庫爾丹，我們族人也都喜歡他。他年紀小，可他是我們族裡的英雄。」
英雄？
沈霓裳怔了怔，眼帘垂了下，問：「可是同他額頭上的獸紋有關？」
那守衛點點頭：「花花兒的壽命幾年前就到了，是庫爾丹同花花兒簽了獸神契，把壽命分給了花花兒，花花兒才能活著。」
守衛語焉不詳，沈霓裳怔楞了一瞬：「你的意思的庫爾丹同花花兒簽的契約同其他人的不同？」
「有獸神脈的族人才能同伴獸簽訂契約。一種是獸契，一種是獸神契。」守衛看了眼沈霓裳，「獸契只分享勇氣和智慧，獸神契則是分享生命。獸神契只能在十歲前才能簽訂，而且不是每個人都能簽訂成功。如果不成功，伴獸和族人都會死去。那時候花花兒已經快不行了，簽訂契約很難，是庫爾丹主動站出來，而且，他成功了。他是我們族人的英雄。」
沈霓裳心神震動。
伴獸族人並不擅言辭，這名守衛也說得不十分清楚。
但已經足以讓她勾勒出整個事情脈絡。
花花兒大限已到，要延續花花兒的生命就必須簽訂獸神契。而這種簽訂形式必須要十歲以下還有具有獸神脈的男童，並且，這種簽訂儀式具有很大的風險，加上花花兒當時狀態不好，這種風險性就大大增加。
庫爾丹主動地承擔了這件事，最後，他簽訂成功了。
花花兒成了庫爾丹的伴獸，繼續給伴獸族人尋找沉香樹，還有沉香和香楠，來換去物資。
可是相對於伴獸族如今的人數，即便他們所獲不少，也是杯水車薪。
沈霓裳深深沉了一口氣，朝守衛頷首，向林中行去。
庫爾丹在林子邊緣的一棵沉香樹下，正在用一把小刀在樹根處比劃，瘦削的小臉上滿滿糾結，遲疑著不敢下手。
聽得沈霓裳的腳步聲，庫爾丹驀地轉首看來，一看見是沈霓裳，黑瘦的臉上就現出幾分羞赧，小刀也被他藏在身側。
一直在旁邊乖巧趴著的花花兒則一個箭步地朝著沈霓裳飛奔過來，繞著沈霓裳轉了兩圈，又朝沈霓裳來的方向張望了兩眼，然後抬起小腦袋，朝沈霓裳使勁地「吱吱」詢問。
「穆清沒跟我一起。」沈霓裳哪裡還不懂這小東西的意思，直截了當道。
這些日子，穆清喜歡這小東西靈性，只要花花兒朝他賣好，穆清總是會丟給它一塊香楠。
凌飛嗤笑，穆清也笑笑，依然大方地我行我素。
花花兒也注意到幾人一直是焦孟不離，故而，一見到沈霓裳，便尋穆清的蹤跡。
聽得沈霓裳說穆清不在，花花兒懨懨地垂了腦袋，無精打采地又回到庫爾丹身邊趴下。
這小傢伙還真是有奶便是娘啊！
沈霓裳無語地笑笑，走到庫爾丹身邊蹲下：「在做什麼？」
庫爾丹羞澀笑笑，垂首小聲道：「大祭司說，以後族人養出了香，兩成歸自個兒。我也想養，以後花花兒就不會餓肚子了。大祭司給了我三棵樹，瑪婭嫂嫂教我的……我，我就想試試。」
「我教你。」沈霓裳輕輕笑道，神情溫和，「很容易的，庫爾丹這樣聰明，不用怕，很快就能學會。」
庫爾丹驚喜抬眼，烏亮的眼珠閃閃激動。
沈霓裳接過工具，柔聲細語地講解示範起來。
庫爾丹聽得很認真。
半晌之後，沈霓裳看著他：「聽懂了么？」
庫爾丹點點頭。
沈霓裳將小刀遞給她，目光鼓勵：「試試。」
庫爾丹接過小刀，仔細地觀察樹身的紋路形狀，最後選定一個位置，一手按在樹身上，一手拿著小刀在上面比劃。
忽然間，西面的天際驀地竄起一道紅色的煙火，由下而上，極其醒目。
庫爾丹正對西面，被這紅色煙火一吸引，手下的小刀倏地就划向了左手的手背！
「小心！」
沈霓裳也被庫爾丹的神情引得朝煙火方向望了眼，一回頭就見小刀同庫爾丹的手背只有毫釐之差，沈霓裳在庫爾丹的左側，叫了一聲后，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擋在了庫爾丹的左手上方，小刀從沈霓裳的手背劃過，又將庫爾丹驚嚇之後無意識抬起的左手食指劃出了一道傷口！
割楠刀本是鋒利無比，一瞬間，兩人的傷口處都鮮血流淌，看上去頗為觸目驚心。
庫爾丹嚇壞了，看著沈霓裳手背上一寸多長的傷口，嚇得說不出話，倒忘了自個兒手指頭上也有一道口子在流血。
沈霓裳顧不得自個兒的傷口，一把握緊庫爾丹受傷的手指根部壓迫止血，一面用完好的右手扯下半幅裙邊，再用牙齒咬下一截布條，很快將庫爾丹的傷口包紮起來。
「神仙姐姐你流了好多血……」庫爾丹嚇得臉色發白，急切之下連稱呼都本能了。
「我沒事。」
沈霓裳一面寬慰庫爾丹，一面拿過剩下的裙邊打算給自己包紮，卻突地頓住！
前方十步遠處，拄著拐杖的大祭司同多倫正定定望著她。
沈霓裳低下頭，地上淌了不少血，而此刻，她的手掌上同樣鮮血淋漓斑駁，有她的，也有庫爾丹的……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沈霓裳無聲地笑了笑。
她還真不知道她的血同邊族的血也能融合。
玉春說，中土人同邊民的血不能融合，放在一起會變色。
如今，她同邊民的血能融合，不知道同中土人是如何？
大祭司同多倫的腳步聲靠近，沈霓裳回神過來不禁有些失笑，這個時候還能走神想這個，她也是夠心大的。
「你是哪一族？」大祭司定定望著沈霓裳。
「我不知道。」沈霓裳嘆氣起身，眸光平靜清澈回望大祭司，「我一直生活在中土。不管你們信不信，一個月前，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的有邊族血統。就是後來有所猜測也不能完全確定，直到方才……」
沈霓裳看了眼旁邊不明所以的庫爾丹，再度嘆氣：「……才確定的。」
「沒有關係。」大祭司布滿皺紋的臉露出笑容，「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是個好姑娘。我們信你。」
沈霓裳鬆口氣：「謝謝。」
「不過你也要小心。」大祭司的口氣帶出幾分長者的關懷和擔憂，「在中土人里生活比我們在這十萬大山裡要危險百倍。在這裡，猛獸是我們的朋友，可在中土，你的朋友也許會變成猛獸，你會很危險。」
顯然，大祭司猜到了其他人並不知曉沈霓裳的這一重身份。
沈霓裳怔然須臾，輕聲道：「我不會讓人知道的。」
大祭司點點頭。
沈霓裳也不想再這個話題上多聊，看了看西面的天際，紅色的煙火已經不見，只餘下黃昏沉沉，漸暗的天色。
「方才那煙火是怎麼回事？」沈霓裳問。
大祭司神色頓時肅穆幾分：「那是鳳凰寨的信號煙火，鳳凰寨出事了。」
鳳凰寨？
沈霓裳馬上反應過來，鳳凰寨就是外界稱的寡婦寨，是白鳳凰的寨子。
「白大當家呢？」沈霓裳一愣，隨即問道。
「我的族人出現會給她惹麻煩，她也不讓我們幫她。」大祭司看著沈霓裳，「所以我來是想問問，你們能不能派人跟著去看看。黑卡雖然也能飛回來傳信，但太過複雜的事情，它也不能說仔細。」
沈霓裳從大祭司的臉上看出了事情的緊急程度。
鳳凰寨不但同白鳳凰干係莫大，同伴獸族也有關聯。
此番出事，說不定就同伴獸族有關。
大祭司自然是擔心。
「好，我去同我的同伴說一聲。」沈霓裳也不耽擱，點頭后就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