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驚濤駭浪
冰樨玉?
沈霓裳這才想起,懊惱地用手指叩了下自個兒太陽穴,抬首看向穆清,眉心微蹙無奈:「差點忘了同你說,我把冰樨玉給凌珍了。」頓了下,沈霓裳很是歉意,「我不是故意不想要。當時在想事情,凌珍說想看看我就拿給她看,後來她說喜歡,我想著事情就隨口說了句『給她』,後來反應過來已經說了。凌珍本不肯要,是我執意給她的。我當時真沒想到是冰樨玉,當時拿了好些東西出來給她玩——穆清,你不會生氣吧?」
穆清這樣的少年在沈霓裳眼裡都是孩子,凌珍這樣的小姑娘就更是了。
沈霓裳當時說出口才想起凌珍把玩的是那塊冰樨玉,本有些後悔,但後來看小姑娘明明很喜歡還堅決推辭,她反而覺著送出去更合適。
冰樨玉於她無用,這樣的珍品自然應該在真正合用和喜愛的人手裡,更有意義一些。
凌珍的口才自然說不過她,最後還是被她說服收下了。
看到小姑娘喜出望外的又歡喜又愧疚的模樣,沈霓裳又覺著自己的東西還是送對了人。
只是面對穆清,還是覺著很抱歉。
穆清是有些惋惜的,但觸及沈霓裳那雙黑琉璃般的清眸中的那份愧疚和小心時,他只覺心瞬間柔軟下來,莫說是生氣,就算那些許的惋惜也全然消失了。
這一刻,穆清忽地發現,也許這一生,他都沒有辦法對沈霓裳生氣了。
就連此刻,看見沈霓裳眼中的這一份小心和愧疚,甚至看到她蹙眉,他心裡都覺著捨不得。
「不生氣,你高興就好。」穆清語聲輕柔。
沈霓裳聞言心裡也鬆弛下來,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向來行事都有原則,像這般將別人送的禮物轉手送人,還真的頭一回。
無論禮物喜不喜歡,但東西本身的價值是一回事,攜帶的心意卻是比東西本身更應該得到尊重。
沈霓裳白皙的面頰微微帶了些粉色,想了想又道了一句:「凌珍這小姑娘性子有些像你,我還挺喜歡的。」
穆清簡直不能再高興,這一句聽得他連耳根都紅燙了,又是激動又是羞澀,滿心歡喜直欲溢出一般,太過歡喜激動,反而說不出話來,就這般雙眸星亮的定定望著沈霓裳,唇畔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對了,你的傷怎麼樣了?」沈霓裳忽地想起,「今日還沒換藥吧,趕緊回去換藥,好生休息。雖是小傷也莫要大意,到時候在路上也不利於養傷。」
穆清的傷葯都在小扇子那裡保管,自然是要回去換藥的。
穆清點點頭:「霓裳也早些歇息。」頓了下,低聲幾分,「便是有事也莫要耽誤休息,憂思傷脾,睡好了再想也是一樣的。」
沈霓裳怔了下,下一刻,她輕輕一笑:「好。」
待穆清離開,一直在門外守著做針線的妙真行了進來,問沈霓裳可要準備漱洗歇息。
「過來同我說說話吧。」沈霓裳同妙真道。
妙真頷首,過來將針線放到一邊,重新換了一壺茶過來,這才在沈霓裳身邊落座。
「小姐有心事?」妙真問。
自凌珍離開后,沈霓裳的情緒就有些奇怪,出神的時候也多了。
沈霓裳露出些疲憊,輕嘆一口氣:「那個故事我應該知道是誰家了。」
故事?
妙真很快就反應過來,沈霓裳同她說過的故事就只有那一個,便是那日夜裡那個怪人同沈霓裳說得那個。
妙真看著沈霓裳,只點了下頭。
「呂家小姐應該不是姓呂,而是姓米。」沈霓裳苦笑,「米家家主米君行加上十里鋪米家的米君竹,還有一個便是兩人的嫡親妹妹,當年同宋家嫡子定親,後來生病毀容,宋家想悔婚但米家不肯,後來宋家就先納側室生了庶長子……熟悉么?」
的確同故事中呂家小姐的遭遇一致,妙真頷了頷首,蹙眉問:「那後來呢?」
「這便是我覺得最有疑問的地方。」沈霓裳這一日中思量許久,「王都坊間的消息是,米家小姐久病不愈,再加上未婚夫的無情無義,最後羞憤自盡。因此,米家才同宋家結下深仇,而米君竹也是因為嫡親妹妹的死,對宋家恨之入骨。」
妙真心思細膩敏感,很快就察覺出其中不對:「可這麼多年來,宋家並無事,有事的反而是米家!」
沈霓裳讚許看她,輕輕點頭:「這就是不對的地方。」
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
妙真蹙眉細細思忖開來:「那人不會無緣無故說這麼個故事,定然是同他有些關係。米家聲名顯赫,他隱去真姓也說得通,該『米』為『呂』,那這位姓『馬』的大夫真姓還是改了姓的?呂、馬……怎麼聽著有些奇怪,好像——」
沈霓裳也是一般的感覺,總覺著自己漏掉了一個顯而易見的東西,尤其是跟著妙真的喃喃自語,這種感覺簡直呼之欲出!
呂、馬……小騾子!
沈霓裳驀然心神一震,猛地抬首,雙眸驚亮:「不是呂,是驢!」
妙真也是一點就通,當同時也更想不明白了:「對啊,驢同馬生下的就是騾子!應該是這個意思——可是他這般說又是什麼意思啊?驢馬不同種,雖能產下騾子,但騾子卻是不能有後代的,這同米家有什麼關係?對了,小姐,他說騾子是說誰啊?」
沈霓裳沒有聲音。
妙真抬起頭,燭火掩映之下,沈霓裳的面色出奇蒼白,甚至這一瞬間,連眼神也有些怔忡空茫,落在不知名的半空,一動不動。
妙真陡然不安:「小姐?……小姐?」
連著喚了兩聲,沈霓裳的目光才匯聚起焦點,怔怔轉首看了她一眼,眼帘倏地垂下,很快又抬起,面色還是白,但看得出來沈霓裳已經竭力鎮定了下來。
沈霓裳朝妙真笑了一下:「有些累了,打水吧。」
「小姐——」妙真站起,還有些不放心,低低關切喚了一聲。
「我沒事。」沈霓裳頓了下,又笑了下,強調地點了下頭,「去吧。」
妙真躊躇須臾,狐疑地去了。
沈霓裳竭力鎮定的漱洗完,妙真一步三回頭的出去了,躺在床上的沈霓裳才驀地鬆懈下來。
這一刻,渾身如同脫力一般,四肢百骸無一不累。
身體本身並不累。
可這個世上,人最怕的不是身累,而是心累。
屋角夜燈幽幽暗暗,沈霓裳睜大眼,望著帳頂精緻的刺繡花樣,明明這些日子都看了無數次,熟稔之極,但這一刻,她卻覺得看不清一般,視線無法也沒有氣力凝聚和專註起來。
一室朦朧中,她輕輕抬起自己的胳膊放到眼睛上方,絲質的寢衣順著手臂滑落到底,露出欺霜賽雪的肌膚,白玉般的膚色甚至在幽暗的光線中透著玉質般的瑩潤光澤,說是冰肌玉骨也不為過。
伺候她沐浴的幾個丫鬟,連著妙真在內,都無數次的羨慕讚賞過她這一身肌膚,故而,今日得知她將冰樨玉給了凌珍,幾個丫鬟雖也惋惜,但也覺得她根本不需要。
可是此時此刻,沈霓裳凝視著自己的手臂的眼神卻是陌生而迷惘,彷彿她在注視的不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而是從未見過的一種物件和還是其他什麼。
怔怔地看了良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更久,直到放下手臂那一刻,沈霓裳才發覺已經酸軟之極。
很多東西就是隔著一層紙。
一旦捅破了,許多事情也就貫穿起來,順理成章的完整。
羅才、羅才……根本不是羅才,羅是假姓,馬也是假姓,因為邊民是沒有姓氏的。
羅才,真正應該是「諾查兒」。
只是一個諧音,沈霓裳不知道司夫人教她這隻曲子翻譯過來是什麼意思,這個羅才,也許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也許是他那個岐山族的爹取的名字。
騾子不能生育——
羅才是騾子,她是羅才口中的「小騾子」,而兩次無故流產的司夫人……
羅才應該是通過體質辨別出來的,而司夫人,沈霓裳則不能確定了。
世上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他們待她的好,是因為——他們是同類。
也許,還是世上僅剩的同類。
至少在容蘇的說法中,是從未有過他們這樣的「騾子」存在的。
她不是沒有過懷疑,在發現自己身體明明正常卻不能習武的時候,但容蘇的話,讓她根本沒朝這方面想過。
難怪司夫人對自己的兩次流產都輕描淡寫,不甚在意,也難怪,司夫人會那般肅然凝重的告訴她,讓她不要對人輕易動心……
「騾子」不會見容於「驢」群,這是再明顯不過是事實,可是「馬」群會接納「騾子」么?
想到司夫人那決然離去的親娘,沈霓裳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們是異類。
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的異類。
這一刻,千頭萬緒齊齊湧上心頭,無數的事件和場景都浮現交織,沈霓裳無比清醒但同時也無比的震驚,甚至,還有些許的惶恐。
她可以不在意自己這個外室女的低微身份,因為即便是外室女,她也屬於這個族群,哪怕處於最底層,但周圍的人至少都是同類。
可是,她真是一頭「小騾子」的話,這就代表了,她身上帶著一份不會見容於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原罪。
心跳得格外強烈,沈霓裳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無可改變。
其他的情緒都沒有用。
她還是要活下去。
心裡默默念了三遍,情緒終於鎮定了下來。
沈霓裳突地想起了今日一整天最擔心的那件事——羅才還在不在王都?
今天聽到凌珍的話后,她就一直後悔之極。
此事此刻將所有事情串聯起來后就更懊悔了。
報復米家的除了羅才別無他人,也只有羅才這個深諳醫術毒術的天才藉助御醫這個身份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給米君行的兩位嫡子米自維米自勉下藥,而十里鋪米君竹的獨子的暴斃恐怕也出自羅才的手筆。
什麼樣的恨能讓羅才寧可花費二十年的謀划,也要讓米家生不如死?
唯一的答案是,羅才在為他的親身母親向他的兩位舅舅復仇!
當年的米家嫡女根本不是死於自盡,而是死在兩位兄長手上。
因為他們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米家的嫡女同岐山族的邊民有了私情,還生下了子嗣。
這也想米家這麼多年秘而不宣的原因所在。
米君竹想必是後悔的,所以甘願自盡,而羅才也許同他碰過面,因而放過了米君竹的兩個孫子,也就十里鋪米家如今的兩位少爺,米家大爺米厚邦同二爺米厚彥。
將事情的脈絡梳理清楚,沈霓裳低低無聲長嘆。
她無法置評羅才的這一場報復,因為她不是當事人,沒有辦法體會那種痛苦。
米家這件舊事已經過了快五十年,她無法知道羅才是否還經歷了別的痛苦,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但從羅才性格中的那份偏執來看,羅才的生活只怕未必有多少如意處。
而如今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希望羅才是真的離開了王都。
他那樣聰明的人,應該能看出這是一個陷阱吧。
沈霓裳想得疲憊已極,最後入睡前,只這般祈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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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將整個米家大院籠罩其中,中天之上的一輪凸月灑下銀紗般的光亮,將重重樓宇掩映在一片靜謐之中。
萬籟俱寂中,偶有夏夜中偶爾幾聲蟲聲低鳴,讓這份寧靜的夜色呈現出幾分恬靜安詳。
凸月在雲層中緩慢穿行,夜色漸漸濃重,直到完全隱沒於最厚重的那堆雲層中。
周遭瞬間濃黑如墨。
一條在瀕臨最黑暗的那一個瞬間,幽靈般的從一棵枝椏濃密的樹上無聲無息的潛入了院子。
羅才一落地便射出數十顆蠟丸,飛射到院子的各個角落。
幾身隱約的肉體倒地聲傳來,片刻后,他才在一片針落可聞的寂靜中,熟門熟路地向一間屋子行去。
推窗而入,瞥了一樣一旁床上睡的死沉的乳母,快步走到搖籃邊,一把將揭開紗帳,裡面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嬰兒,分明是一個枕頭!
果然是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