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天生一對
沈霓裳幾乎是挨著白馬的一側臉頰同它凝望對視,她用左手朝後向眾人示意無事,右手則輕輕深入摸索,動作盡量輕柔。
但她知道這樣極不舒服,最好是速戰速決,故而進入到傷處可能所在深度后,她手指移動檢查的速度並不慢。
羅才背對眾人,站在沈霓裳的側後面,看著眼前的一人一馬,眼中精光一閃而過,眼底些許古怪笑意,幾分是激賞,還有幾分莫名的得意。
若是有人站在跟前,便能看見他的唇微啟了幾下,若能仔細分辨唇形,那無聲帶笑的三字卻是:「小騾子……」
從沈霓裳探手入馬嘴開始,周遭的人覺著過了許久,其實也不過只幾息之間,同沈霓裳關係親近的幾人離得最近,面上的神色雖各有不同,但無論是穆清凌飛張少寒,還是二丫小扇子包括孔祥在內,皆看得連眨眼都沒有!
其實幾人心裡都覺得沈霓裳冒這樣的風險硬要保下一匹馬,是太不明智的決定。就算這十號再通人性,就算赤血馬再珍貴,那也只是一個牲畜而已!
可沒有人再出言阻攔。
因為知道阻攔不了。
凌飛定定看著沈霓裳的側顏,還是自來那副沉靜淡淡的神情,可每次愈是看久,就愈是多生一分清麗無雙之感。本是膚雪如玉的臉龐此刻透出了少有的微微粉色,平素盼若琉璃的一雙大大清澈明眸正用十二分專註地同那匹白馬對視,彷彿那不僅僅是一匹馬,而是別的什麼一般。
右臂的衣袖被拉到了上臂處,輕紗之下是一截圓潤勻稱的手臂,皓腕輕紗,欺霜賽雪,方才就有不少目光有意無意的掠過去又有意無意的瞟回來,不知為何,察覺到這一點時,凌飛心中驀地生出了一股無名怒氣。
他面沉似水地朝四周一掃,一干侍衛下仆也不知何處犯到了主子的忌諱,膽小一點的偷偷溜了,只膽大一點的還留著想看個結果。
「取出來了!」
忽地,小扇子驚喜叫了起來,沈霓裳面帶笑意轉身過來,右手食指和中指指端正夾著一小片帶著血跡的生鏽鐵片!
鐵片只不到半寸長,呈狹長的三角形,十分尖銳的模樣,漆黑之上沾著些血跡,細看去還有不少銹跡在上面。
羅才拿過鐵片端詳了下,頷首:「不錯,正是此物。這鐵鏽進入血中之後便生毒素,比起讓傷口腫脹無法進食,這血毒更有性命之憂。」
其他人聽得半明半懂,但沈霓裳卻明白的。
羅才所說的血毒,其實就是敗血症,這是一種死亡率相當之高的外傷併發症。有時甚至是一個小到當事人自己都沒多在意的傷口,最後卻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結果。
想必這鐵片應該是不小心夾在了草料當中被十號吃了下去,最後卡在了喉嚨肌肉當中,正好又是尖銳的一頭插了進去,還好的是,也正因為如此,後面的部分沒能全部插入肌肉,沈霓裳才能很快的尋到並將其夾住抽出。
鐵片是取出了,但沈霓裳還是有些擔心,按十號的體溫情況看,這敗血症肯定是已經開始發作。
「現在這東西取出來了,羅太醫可有把握?」沈霓裳斂起笑意,認真看向羅才問。
羅才瞟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啞聲道:「取紙筆來。」
這就是有把握的意思了,沈霓裳終於安下心來,走到一邊用方才用過的水,洗了下手,白馬抬頭看了下,見沈霓裳凈完手,走了回來,這才又垂下腦袋。
沈霓裳自然察覺到了白馬的情緒,露出笑意,摸了下它頭頂的鬃毛,白馬紋絲不動。
「我去。」二丫道了句,飛快地去了
隔壁馬廄一直焦躁不安的黑馬此刻也安靜下來,搖著尾巴靠近柵欄,伸著脖子去夠白馬,白馬還是有些懶懶地,但精神似乎好了些許,見黑馬一個勁兒的朝它抬嘴,它才挪了幾步過去,同黑馬的臉可有可無的挨了一下,也只挨了一下,它就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臉離沈霓裳的手臂正好只有一寸。
反觀黑馬,雖然白馬只同它蹭了那潦潦草草的一下,它就已經高興得搖頭擺尾不停,四條腿也輕快地在原地換來換去的踏步,好似被妹妹這麼一理睬,簡直就跟中了大獎一般。
周遭圍觀的侍衛下仆見得這一幕都笑得不行,無論是情緒內斂高冷,此刻明明還一副懶懶模樣卻緊緊挨著沈霓裳不肯離開的白馬,還是情緒外露豐富,被白馬挨了一下就高興得恨不得在原地跳舞的黑馬……這哪兒還是馬啊,簡直都快成精了!
穆清看著自己的這匹黑馬,只覺又聰明又本事還可愛,簡直無一處不合心意,越看就越歡喜越得意,覺得自個兒一眼相中簡直慧眼識珠,得意之下,他朝後退了一步到凌飛身邊,語聲愉悅咳了下,低問:「對了,你的那匹赤血呢?」
「很得意?」凌飛斜眼瞥他。
穆清臉上的得意都快裝不下了,凌飛哪兒還不知道穆清是過來賣弄的,巴不得有人再誇誇他的馬。
穆清也沒藏著掖著的意思,聞言只嘻嘻笑。
凌飛斜睨他,勾唇輕聲:「跟你一樣蠢——有啥好得意的?」
穆清噎住,瞪凌飛,凌飛抱臂挑眉勾唇看他,穆清忽地嘿嘿一笑,壓低聲音笑道:「我知道了……你保準是在嫉妒!我爹那匹赤血就傻得跟頭驢似的。」
其實穆東恆的赤血馬雖不如九號十號靈性,但也絕對說不上傻,穆清不過是因為幼時偷偷去逗過幾次,那馬不肯理他罷了。
至於凌飛的赤血馬,也確實不如九號十號更人性化,縱然是凌飛,也不得不承認,在他見過的赤血馬中,這兩匹還真是格外的與眾不同。
當然,凌飛是不會將心底的真實想法說出來。
凌飛懶洋洋道:「霓裳那匹倒還不錯,你那匹除了賣蠢,我可沒看出別的。」
「什麼賣蠢?」穆清得意笑,「那叫手足情深,重情重義。反正是我的馬,我喜歡就行了。你就算喜歡也是白喜歡。」
臭小子!
凌飛一腳朝他踢去,穆清說話前卻早有準備,身形哧溜一轉就躲開凌飛的腿,朝黑馬的馬廄快步而去,一面行一面朝後揮了下手:「我先去看我的墨雷——兄弟,你自個兒玩啊。」
墨雷?
凌飛頓了下才反應過來,這應該是穆清給九號黑馬起的名字,下一刻,唇角勾起低笑:「人蠢名字也蠢!」
黑馬就非得起個帶黑的名字?
傻透了!
這邊羅才被引到一邊屋子去開方子,另一頭,張少寒跟著穆清進了黑馬的馬廄,黑馬此時大約心情好了,脾氣也好了許多,穆清怎麼摸它都不反抗,後來連張少寒把手放身上,也柔順得很。
沈霓裳讓二丫弄了一些燒開放涼的水,用勺子一勺一勺的喂到白馬口中,白馬喉嚨的腫脹雖是未消,但取出鐵片后卻是舒服了許多,痛楚也減輕了不少,故而也配合沈霓裳的動作。
穆清有心尋沈霓裳說話,但沈霓裳背著他正忙,他也就忍下了話頭,看著張少寒笑道:「那匹七號歸你了。」
張少寒笑看他:「你放心,這可是赤血馬,我是不會同你矯情的。」
若是旁人送他,他就算再喜歡恐怕也不會收或是不敢收,但是這個人是穆清,張少寒知道,他是真心實意且別無他圖。
所以,他可以滿心喜悅坦坦蕩蕩的收下。
人多好辦事,沒過多久,葯就拿來了,二丫想幫忙喂葯,白馬閉著嘴不理睬,最後還是沈霓裳一口一口的將葯餵了進去。
凌飛在一旁嗤笑:「你這是養了個馬祖宗呢!難不成以後都要你來伺候才肯喝水吃料?那你也不用干別的了!」
沈霓裳笑笑,摸了下白馬的脖子:「它眼下病了,好了就不會了。」
白馬似聽懂了一般,輕輕蹭了下沈霓裳,看都不看凌飛一眼。
「不過是匹馬罷了,值當你如此么?」凌飛淡淡道。
「你不會明白的。」沈霓裳語氣淡然。
「你不說我當然不明白。」凌飛瞥向她。
沈霓裳沒有說話,只笑了笑。
沒有那種經歷的人,是永遠無法體會那種感受的。
知道死亡近在咫尺,近得讓你幾乎每分每秒都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死亡逼近的存在,但你卻必須要努力活著,因為你身邊的人比你更需要你活著。
可是這些話,她不想說給任何人聽。不能說是傷口,但卻是曾經那個自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見沈霓裳不說話了,凌飛的眸光沉了沉,再站了下,他轉身離去。
大約是看凌飛的臉色不大好,周遭的侍衛和閑著的下仆也趕緊跟著悄無聲息散了。
馬廄就挨在馬場邊上,圍觀的人多,有男有女,也就沒人注意到馬廄對面樹下的不顯眼處,還站著兩個丫鬟。
見凌飛沉面離去,問玉挨近思柔小聲問:「少爺好像不大高興……是不是那位沈姑娘惹少爺生氣了?」
她們隔得遠,聽不清馬廄里的人說話,故而只看著凌飛抱著胳膊同那位沈姑娘說了幾句,然後就轉身走了。
只是從凌飛離去時的臉上能看出些不是很高興的情緒。
思柔凝目在沈霓裳無動於衷的神情上看了下:「我哪兒知道。」
「不過這沈姑娘膽子可真大,赤血馬連野獸也能咬死,她也敢伸進嘴裡,就不怕折了胳膊?再說,那多臟啊,都是馬的口水還有血,聽說那血還帶毒呢……思柔姐,你說是不是?」
問玉喋喋不休,問完轉首,才發現思柔已經走出了十幾步。
「思柔姐你等等我啊……」問玉快步追了上去。
這一頭的馬廄中,穆清一抬眼才發現凌飛走了,不由奇道:「子洵走怎麼也不說一聲?」
「興許府里有事要處置,」張少寒也沒多注意,道,「你們打算何時認主?」
這個沈霓裳還真不懂,凌飛早就說過赤血馬一生只認一主,御馬司里也聽說,赤血馬只認主人取的名字,到底是怎麼個過程,卻是不知的。
穆清朝孔祥點了下頭,孔祥抽出一把匕首,小扇子拿了過來。穆清用匕首在掌心輕輕劃了一道,立時沁出幾滴血珠,他將掌心攤到黑馬口邊,黑馬抬頭起來看了他一眼,低頭舌頭一舔,穆清掌心的血珠就不見了。
「你叫墨雷好不好?」見黑馬毫不抗拒的將他的血舔來吃了,穆清滿面喜色,語氣也溫柔下來,「墨雷——這個名字你喜歡么?」
黑馬朝上揚了下頭,又低下去蹭了蹭穆清的手,認主之後,似乎更親熱順從了許多。
「就這樣認主就行了?」沈霓裳新奇也詫異。
張少寒笑著點頭:「它會記住你的味道,哪怕隔遠些,也能找來。」
「還能這樣。」沈霓裳笑。
「具體多遠不知道。」張少寒笑道,「不過我在坊間聽說過,曾有赤血馬順著主人的味道追了三百里。」
果然神異非常,沈霓裳更滿意了。
「霓裳你也讓十號認主吧。」穆清催促她。
「再等等吧。它眼下喉嚨還傷著,等養好了再說。」沈霓裳並不著急。
羅才開完了方子交待完醫囑就走了,她還有許多問題沒找到答案,當然,即便是羅才留下,她也不可能立時得到答案,但一想到自己身上可能也藏有某種秘密,她心裡就愈發不安起來。
尤其是中午同妙真聊過之後,她心裡的這種不安就更重了。
她轉頭問二丫:「方才的點心盒子拿給羅太醫了?」
二丫點頭:「奴婢看著他拿上車的。」
沈霓裳頷首,心中稍安。
方轉過頭,白馬就輕輕蹭她的手,沈霓裳回首過來,只當它撒嬌,於是撫摸了下它的脖子,然而白馬還使勁的去蹭她的手,沈霓裳不由怔了怔。
「霓裳,它這是催你讓你認主呢。」穆清笑起來。
張少寒也看出來了,也笑著點頭:「無妨的,不用清弟那樣多血,一滴足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