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澆個透心
對這橫空出世的意合香生出的驚詫驚喜被這股莫名的酸楚掩蓋了,穆清默默垂下目光,不想讓人看出他此刻的情緒。
凌飛費了極大力氣才壓制住心中的驚色,在他這樣的一個身份,他更知曉這意可香的價值。
尤其是在當下。
渭國已經戰敗,同蒼國簽訂協約,從此成為蒼國附屬國,每年納稅上貢。
七國之間,形勢十分微妙,表面平靜,私下裡,已是暗潮洶湧。
尤其是三大國之間,彼此戒備,又互有試探勾連。
在他看來,中土三百年的休養生息,如今只怕已經快到了盡頭。
大瀝位於蒼國茂國之間,形勢更是岌岌可危。
他那位皇帝姑父這連著大半年來,只怕都沒睡上一個安穩覺。
去年派他暗查雲州軍政,今年一開年,又給了他一道暗諭,將他再遣雲州。
三百年前,中土七分,最後劃定疆域,方有如今的中土七國。
這七國疆域憑何而劃分?
三歲小兒都知,誰的力氣大,誰便能搶到最多吃食。
當時的蒼軍生於北地,體質強悍,但凡蒼國習武之人,平均質數皆優勝於其他六軍。
故此蒼軍最後圈定了以起發源地為起處的大片疆域,幾乎將中土之地從東至西,整個北方囊括在內,只留下了最西北邊的渭國。
其大小不足蒼國的十分之一。
以此類推,大瀝、茂國,其他三小國,皆是如此立國。
而如今,蒼國先動渭國,其他三小國不提,茂國同大瀝卻不敢掉以輕心,尤其,大瀝還緊緊毗鄰蒼國,皇帝如何能不早做準備?
在這樣的時候,這意可香的價值……簡直……
凌飛緊緊盯著沈霓裳,幾乎不掩迫切:「這香方是誰的?」
「我的。」沈霓裳微微一笑,點漆烏眸幽深:「你想做什麼?」
凌飛觸及到那雙黑黝黝深邃的目光才騰地清醒過來,卻是無言以對。
是啊,他能做什麼?
叫沈霓裳將香方進獻王都?
只看沈霓裳這神情,他就知曉,她沒有這樣的打算。
果然,沈霓裳淡淡道:「我不會也不願意去出這個頭。王都能給我什麼?一些賞賜或是一個名號?我一介民女,手裡有這樣的東西,只怕王都那些士籍私下裡會扒了我皮,他們會想著我手裡還會不會有更好的東西。屆時,我當如何自處。若不說這香方是我的,你想進獻御前,就只能說是你或是商子路無意得來,可以你們二人的身份,宮裡只能將這份功勞給你們記著,然後再賞賜些許。可是這樣於我,有什麼好處?再者,這意可香就算有了香方,沒有獨門手法,也不能成。難不成你們還要學了再去進獻,屆時,你又作何解釋?」
凌飛猛跳的心,慢慢沉靜下來。
他不得不承認,沈霓裳分析得很對。
按照他對宮裡那位的了解,無論是沈霓裳進獻香方,還是通過他進獻,結果同沈霓裳預測的,相差不會太大。
而且,沈霓裳還有一點說得很準確。
那就是王都那些士族世家,絕不會輕易放過沈霓裳。
邊民被貶為奴已經三百年,如今七國士族都沒有放棄從邊民身上攫取價值,又何況一個良籍民女。
可是,沈霓裳既然已經將這意可香拿出來,自然心中早有分寸。
「那你說當如何?」他也放棄揣測,乾脆直接問。
穆清被沈霓裳這一番話也驚住,他憂心地望著沈霓裳沉靜的側臉,早前的小小憂鬱,已經拋到了九霄雲外。
即使開始沒想到,但兩人的這一番對答,他也看出這其中的兇險之處。
一個處置不好,他們三人還好,沈霓裳只怕就會身處漩渦當中。
「這意可香對習武之人有用,王都即便要了這香方,也不過是想讓大瀝子民受用。可這樣的東西,數量多了,也造價不菲,便是皇宮也不能無償提供。何況,這香是合出來的,並非是香楠那樣,採集下來便可用。再者,真正有權勢的士族,只怕也不缺香楠用。」沈霓裳唇角彎起弧度,「其實王都要了這香方,同這香方留在我們手中,並無區別。只要你能替我們作保,我們可以同王都達成協議,我們儘力完成王都所需的份額,讓他們可以在我們這裡以一定優惠價格購貨。另外,你可以同王都私下協議,就說這意可香的所得利潤,我們願意拿一半出來充作軍費。生意上的事,我們也無須幫忙。其他的事,你隨意如何說,以你的才智,想必藏住我護住張少東家,應該不是難事。你看這樣如何?」
沈霓裳著重強調了「私下協議」這四字,目有深意的看著凌飛。
凌飛仔細咀嚼了好幾遍:「你是說——?」
他向沈霓裳尋求確認,沈霓裳噙笑頷首:「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你們是親戚,親戚之間分紅讓利,不是常事么?」
凌飛下意識的看穆清一眼,說到親戚,這位才是那位的親外甥。
「自然連著他一起,不過他不熟,你常年在王都,這事當然你去說,更知道如何處置更妥當。」沈霓裳一早就想好了,既然都幫凌飛刷了好感度,也順便幫穆清刷一下。
都是香鋪的東家,他們愈是得親眼,那她這香鋪日後便更能方便。
士族凌駕庶民之上,但士族也有強有弱,甚至包括皇室其實也是一個士族家族。
連商家穆家這樣的士族之間尚且存在紛爭,更不用說王都那士族世家雲集的地方。
這凌飛身份不凡,卻連著半年都呆在雲州,她就不信,他身為堂堂恩侯府的繼承人,真能閑到這個地步。
何況,這兩回相見,比起去年,凌飛話少了許多,也不似去年那般跳脫輕鬆,仔細觀察,還能看出他眉宇中藏著一抹深沉之色。
再加上她曾經無意中聽到了那場隱秘,「蒼鷹」、「覃龍」……若非不是碰巧諧音的話,那麼那位「覃龍」的身份還真是令人探究啊。
可這些同她並沒什麼關係,她要的只是能利用好所有能利用的資源,讓自己活得更好,更有自主權。
武力也好,財力也好,都不是目的,而是方式。
當然,人不欠我,我不欠人。
她不會虧心。
凌飛定定地看了她許久。
屋中其他幾人能聽懂兩人對答的不能出聲,有資格出聲的兩人,穆清聽是聽明白了,但腦子裡還在轉這一團的彎彎繞繞,而商子路聽了一半懂,還是有些沒想明白。
沈霓裳一直保持那淺淡微微笑意,同凌飛對望,眸光未有絲毫顫動。
她知道凌飛不會拒絕。
於公於私,於她,於他凌飛,這都是一個最佳方案。
她已經把能考慮的因素,都考慮進去了。
甚至,還賣了他一個不小的人情。
皇帝有錢,可皇帝也缺錢。
皇帝想要這香方么?
肯定想,因為這是可以預期的一筆不小而且持續的收入。
這樣的一個方案,不僅能將她自己藏起來,還能討皇帝的歡心。
她說的是私下裡,也就是這筆銀子會直接進皇帝的私庫。
而且有他的擔保,皇帝也不會生出多少懷疑。
她說生意上的事情,不需要勞煩,但皇帝佔了一半的份額,皇帝能不管么?
真正有威脅的,不是那些商家,而是那些士族。
只要皇帝將這部分擋下了,其他的小蝦米,有他同商子路這樣的身份,就足以震懾。
至於商場上的手段,就她方才所言,顯然是不在話下。
他沒有辦法拒絕,也抵擋不住這樣的誘惑。
這不是靠著恩侯府,也不是靠著他的身份討得的喜歡,而是他真正靠自己這個得來的功勞。
甚至皇帝還可以拿著那一部分低價的份額,來拉攏一些,表明風光實際卻不那麼風光的窘迫士族……幾息之間,他腦子裡陀螺般轉開,愈想就愈是抑不住的激動興奮。
正當他為自己能想到這樣深遠而激動時,觸及到對面女子那沉靜得連一絲波瀾都看不見的點漆雙眸時,一盆冷水霎時澆下,將他心底那份隱秘自得澆了個透心。
是的,她既然都提出這樣的方案,只怕他這番計量,她早已經預見,心如明鏡了吧……
「就如你所言。」匯去心中那份自己都不想承認的不舒服,他一臉平靜,「三萬兩銀子,可否分兩期?」
他身家雖也豐厚,但如今畢竟不是他當家,他如今手裡能拿出的現銀,最多也就一萬五千兩。
至於商子路,他是清楚的,他手中最多也只能湊個三四千兩。
「算我一萬兩吧。」穆清看著凌飛,沉了口氣問,「剩下的你可有問題?」
凌飛盤算了下,點了點頭。
「那就好。」沈霓裳看向一直沒出聲的張少寒,取出一張寫了地址的圖紙和一串鎖匙,「這是鋪子的位置和圖紙,這個就要煩請少東家費心了。圖紙上畫的是香窖的構造,至於鋪子如何整修,少東家比霓裳更有發言權,我就不貽笑大方了。只是我覺著咱們的鋪子裝潢最好有自個兒獨特之處,讓人一眼看見就知曉是咱們的香鋪。這點還請少東家多費用些心思。」
張少寒接過圖紙展開看了下,筆觸雖不如何,但各項參數及注意要點卻足夠清晰明了。
他點點頭:「定不辱命。」
「那我呢?」商子路不好意思問。
大家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他總不能閑著。
「咱們要的貨量不小,進貨這方面有些瑣碎,但原料乃是根本,子路你若有這方面的人手可幫忙的話——」沈霓裳望著他。
商子路呵呵一笑:「我娘手下就有幾個懂行的,這事兒就交給我吧。」
「宅子那邊我會盯著。」穆清終於將所有彎彎繞繞想明白大半,出聲道,想了想又看向張少寒:「少東家這邊有事也可尋我。」
沈霓裳看他一眼,穆清的神情同過往她所曾見過的都不同,此際說話,眉眼間少了幾分天真爽朗,卻多了一抹從未有過的沉著之意。
「沈姑娘,裝潢須得制牌匾,咱們這香鋪匾額上該題何字?」張少寒問的是香鋪的名字。
香為雅事,自古以來,但凡香鋪,取名都會引經據典,講究一個韻致。
在座雖說都是東家,但大家心裡都明白,香鋪真正的東家是誰。
他自然不會越俎代庖。
沈霓裳垂了垂眸抬起:「不忘居,就叫不忘居。」
「不忘居……」張少寒咀嚼了下,想到了什麼,微微頷首,「粗聽大俗,再品卻雅。也有來處,朗朗上口,不錯。」
「少東家才學不錯。」凌飛顯然也想到了一處,看向張少寒。
張少寒忙道:「不過胡亂讀了幾本書,如今早已荒廢,實不敢當此譽。」
凌飛也不過是說說,並未將張少寒這等身份看在眼裡,見張少寒謙卑,他也就不再說話。
剩下兩人,商子路同穆清一般,都是讀不進書的,聽得一頭霧水,問出來也丟人,乾脆就不吭聲。
「那就走吧。」沈霓裳一直沒再坐下,說了這句后,走到門口,喚了玉春進來。
玉春會意,將方才交給小扇子的包裹接過來,沈霓裳示意凌飛接住。
「裡面有十盒,你拿著處置。」沈霓裳對他道。
凌飛明白過來,這是讓他帶給皇上看的。
也不多說,接過點點頭,帶著商子路先走了。
沈霓裳回身朝張少寒點頭致意,穆清也朝他抱了抱拳,遂跟著沈霓裳離開。
包廂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馨香,幽幽若無,餘味不絕,讓人每多嗅聞一次,便更多沈醉一分。
恍若那拿出香的女子。
片刻之前,還熱熱鬧鬧的一屋子人,只剩下他一人。
他慢慢走到窗口,看著那女子也不要人攙扶就輕盈自若的上了車,也看見了那身份高貴,眉目如畫的漂亮貴公子揚起大大的笑臉同她說了句什麼,也跟著貓腰進了車廂。
他有瞬息間的恍惚。
就如同方才他踏進包廂的那一刻,看到她身邊環繞的那三個身份不凡的出眾少年時,也怔楞了一瞬。(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