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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情生意動

  可有些事看明白了比看不明白的時候更難受。


  他盼著長公主醒來,可心底最深處卻更怕長公主從此醒不過來。


  如果長公主再也醒不過來,這個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疼他了。


  扈嬤嬤再疼他,小扇子孔祥再值得信任,他說不出來,但那種感覺是不一樣的。


  心中千言萬語好多話想說,可是說不出口,母親生病已經很累,他沒有辦法將自己的苦惱說出來,母親那樣喜歡父親……何況,他也不知到該怎麼說起。


  最後,只化作了這低低的一句。


  「娘……長生難受。」


  冬日午後的陽光穿過窗欞撒在大紅團花的錦被上,蠶絲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澤。


  長公主靜靜地躺在床上,眉目沉靜美好。


  穆清坐在床頭的錦凳上,被中長公主的手已經瘦骨嶙峋,他輕輕握住,望著長公主枯槁的面容,所有梗在胸口的話都說不出口,明暗交錯的陽光中,漂亮的面龐好似玉雕般看著母親一動不動,面上的神情好似一隻迷途的迷茫小獸。


  過了許久,外間傳來丫鬟的叩門聲,他怔了怔,收整了下情緒走出去。


  小扇子正在廊下,見他出來朝他喊了聲「少爺」。


  小扇子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邁步下去,小扇子湊過來小聲說:「少爺,沈姑娘找您。」


  穆清神色一震看向小扇子,小扇子忙點頭,做了個嘴型:「在府外——」


  扈嬤嬤聽見聲響也走了出來,見狀便攆他出去:「有事就出去,你也陪了大半日了,快出去走走。」


  跟著小扇子朝府外走,他心裡有些奇異的七上八下。


  沈霓裳找他?

  她找他做什麼?

  她不是不愛搭理他么?

  她竟然會到府里來找他!


  心裡七上八下,腦子裡也亂七八糟,這段時日穆東恆常駐軍營,他也無甚估計,大步流星的朝府外行去,心裡一面思量著沈霓裳為何來一面又想著他該怎麼說話……


  一直到了門外,穆清愣了一瞬——轉頭朝小扇子瞪去!

  不是說是沈姑娘么?


  小扇子眨眨眼,看了玉春一眼用眼神十分無辜的回道:就是沈姑娘讓玉春來找少爺您的啊!

  玉春根本沒注意這主僕二人的眼神官司,她左右看了眼,上前一步壓低嗓子:「穆少爺,借一步說話。」


  沈霓裳交待了她,盡量別讓人看見。


  穆清同她走到一處拐角:「是霓……你家小姐讓你來的?」


  玉春點頭,長話短說的小聲道:「小姐想買下那個女嬉人,但需要士籍作保,想請穆少爺做個保人。」


  穆清聞言面上露出一絲難色。


  那個女嬉人本是穆家本家買下的,養了十幾年還沒馴好,如今犯了事兒被剝了主家權發還官府,若是旁人家的邊奴還好些,他身為穆家人,若是出面的就等於不給本家面子。


  不僅僅是他,就是其他同穆家交好的士族,這種情形都不會出來打穆家的臉面。


  旁的不說,穆東恆一旦知曉,定然是會發火的。


  玉春看他面上神情,心想果然被小姐猜對了:「我家小姐說,若是穆少爺不方便出面的話,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家願意出面擔保的士籍,不論哪家的旁支或是家裡不那麼寬裕的,我們願出些酬金以表謝意。」


  沈霓裳的原話是:「即便一個老祖宗傳下來,幾代下來也會有貧有富,縱然是士籍想必也難免有那家道中落或是子孫不爭氣的。咱們是不清楚,但他們這些同是一個圈子的人心裡多少是有數的。你去問問,看看他知不知曉這樣的人選。」


  穆清聞言眼中一亮,還真是想到了一個人選。


  他叫過小扇子說了幾句,小扇子一直在旁邊聽著,此際一聽這人選也覺得極好:「對啊,這事兒老三爺出面,族裡定不會吭聲。奴才這就去——」


  說著就轉身欲走。


  穆清想了想喊住他:「別急,還是把銀子帶上,讓老三爺把人先帶回來……就先安置在他府里。」


  小扇子點頭,朝他鬼精鬼精的一笑:「少爺放心,這事兒准給您辦得妥妥噹噹!」


  穆清先還沒領會小扇子笑意中的言外之意,等反應過來,小扇子早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一旁玉春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雖然也聽出了事情似乎是有了著落,但顯然沒明白穆清是怎麼個章程,只睜大著一雙眼等著穆清解說下文。


  穆清同玉春說了一陣,玉春露出滿滿笑容,朝穆清行了個禮:「這回真是要謝謝穆少爺了!你可幫了我們小姐的大忙。」


  「這不過是小事,算不得什麼。」穆清有些不好意思,「還是霓裳說了我才想起老三爺,要不也幫不上忙。」


  玉春高高興興的回去報信了。


  「……那老三爺其實也是穆家人,說起來還是穆家族長的親弟弟,是側夫人所出,據說老三爺的爹還在的時候是偏疼這個小兒子的。後來老三爺的爹一死,穆家說這位側夫人是二嫁,嫁過來八個月就生了老三爺,說老三爺不是穆家人……反正就開了祠堂要將這老三爺給攆了,那位側夫人一聽就直接撞死在穆家祠堂外。他外家也有些家世,當初事兒鬧得有些大,穆家後來也沒人找他麻煩,再後來這老三爺搬了他娘的嫁妝在外頭置了個宅子,一直也沒成親,說是每回只要喝醉了就到穆家門口去罵人。」玉春一路說下來,交待得清清楚楚。


  沈霓裳聽完,眼底露出一絲怪異:「這些都是穆清給你說的?」


  「是穆少爺說的,奴婢覺著不明白的就問,他就同奴婢說了。」玉春發出感慨:「原先覺著這穆少爺神叨叨的,但這回看著覺著人還挺好,同奴婢說話也和氣耐性,一點兒架子都沒。」


  玉春對穆清的好感度蹭蹭上漲,沈霓裳卻有些無言。


  這些到底是穆家幾十年前的家族隱私,穆清就這樣說給一個並不算熟稔的小丫鬟聽,還說得這樣細緻……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可是人家終歸的幫了忙,她還是該感謝的。


  沈霓裳心裡到底還挂念著容蘇的身體,翌日一早,就帶著玉春去了脈然齋。


  脈然齋竟然沒有開鋪。


  自認識容蘇以來,這還是頭回。


  「小姐,容先生他?」玉春也露出擔心。


  她帶著玉春繞到後巷,後門是鎖著的。


  看著那明晃晃的掛鎖,沈霓裳心中極為意外,容蘇竟然不是在家中養病,而是出去了……


  同玉春愕然相覷之後,她垂下眼帘:「先回車上去。」


  大安的車一直停在固定處,見得她們回來也沒多餘詢問的表情,只開了車門讓她們上去。聽得沈霓裳沒吩咐走,他就依舊在牆根陰影處不打眼的候著。


  車廂中主僕二人圍著矮桌相對而坐。


  商子路很是用心,這馬車外部絲毫不起眼,但實際上紮實不說,車廂內還極為舒適。


  玉春替沈霓裳倒了杯熱水:「小姐,你說容先生會去哪兒?」


  沈霓裳搖了搖首。


  「咱們來了這麼兩個來月,就沒見容先生出過鋪子。連鋪子里進貨,也是人家直接送過來。」玉春愈是想就愈是覺著奇怪,「我上回來見過那商行送貨的夥計,他說向容先生這樣訂貨要比行價貴上一成半呢!你說容先生他就不想多掙些錢么?不說跟其他鋪子一樣到產地去收貨,就算直接去商行自個兒拿貨也要便宜半成,就這半成,這十來年下來,也是不少錢呢!」


  玉春很是惋惜。


  「十來年?」沈霓裳聽得這句,「容大哥這鋪子一直都開在這兒?」


  玉春點點頭:「一直都在這兒,我想想,好像說是十五六年吧,那夥計說,其他那些在他們商行進貨的香料鋪子要麼是關門了要麼是做大了,就容先生這兒十五六年都沒變。對,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奴婢早就想說了,小姐你說容先生他是怎麼想的?要說想賺錢那也不是這麼個弄法,可要說不想賺錢,咱們也沒見容先生歇過鋪子,連夥計都捨不得請,奴婢看容先生也不象是個有錢的,廚房裡每日就是那些米面,咱們不在的時候,他肯定是對付著吃的……」


  玉春絮叨個沒完,沈霓裳陷入了沉思。


  她記得她曾經問過容蘇是否想過回鄉,容蘇當時回她道說是「夙願未了」……她從第一次見到容蘇就覺著容蘇不像個生意人,真正的生意人應當是張少東家那樣的,眼中有著對金錢的慾望和野心,氣質上也應該是那種躊躇滿志或者是志得意滿,但容蘇整個人同這些特徵半點不沾邊。


  這樣看來,這個「夙願」應該對容蘇十分重要。


  可到底是什麼樣的夙願能讓容蘇忍受下歸鄉的渴望,就這樣十數年如一日孤獨的守著這家脈然齋,甚至連成家的想法也沒有過?


  她一早就知道容蘇是個有秘密有過去的人,她原本也沒打算去猜測或是打探容蘇的秘密。


  但現在她有些猶豫了。


  不想猜測打探是因為尊重,想猜測和打探是因為關心。


  昨日容蘇的臉色實在太不好,沈霓裳覺著他的身體應該出了很大的問題。


  可連著穆清在內,他們都沒有辦法說服容蘇去看診。


  她不免猜測這是否也同他的那個「夙願」有關係,如果真的有關係,那治病要拔根,解決問題也只能從源頭開始著手。


  「小姐,容先生回來了。」玉春放低車窗帘回頭小聲驚喜道。


  沈霓裳看過去,玉春將車窗帘撥開了些,只見披著一件黑色大氅的容蘇正從另外一條街上慢慢走過來。


  隔得太遠,沈霓裳看不大清楚他的神情,但就這樣遠遠望去,也能看出那黑色大氅下身若修竹的丰姿飄逸。


  慢慢近了,就見那墨黑的長發同黑色的大氅融為一體,幾縷散發垂在右側臉頰,愈發襯得他面色雪白,面容清俊淡雅。


  時近新年,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手中都多多少少提著年貨,面上也多少都帶著些喜色匆匆而走。


  只有容蘇眉眼低垂的如畫般靜靜緩緩的前行,透著一種同四周一切格格不入的空寂淡然。


  一瞬間,沈霓裳覺著心底某處微微抽痛了下。


  玉春跟著沈霓裳瞅了一會兒,偏首剛想說話,一眼看到沈霓裳眸中神情,不禁一怔。


  「小姐……」她喃喃喊了聲。


  沈霓裳轉頭平靜:「走吧,咱們下去。」


  玉春卻有些莫名心虛的慌亂,取了風帔給沈霓裳披上,:「哦,好。」


  兩人下車,繞到後門,容蘇正在開鎖。


  「容大哥。」沈霓裳喊了聲。


  容蘇回頭,眼底雖有疲憊之意,也露出淡淡笑容:「今日風大,進來再說話。」


  進了屋子,玉春便先去燒水,順便也拿了手爐進去加碳。


  沈霓裳站在門口望著外間灰藍的天色,輕聲道:「快要下雪了。」


  容蘇將大氅除下,轉首也端詳了下:「今日臘月十八,應是就這兩三日。」


  沈霓裳忽地轉身看著他:「大哥身子有恙,今日怎還出去?」


  容蘇楞了一剎,很快便溫潤笑開:「只是隨意走走,你看大哥不是好多了。」


  沈霓裳不說話,定定望著他,一雙黑眸幽幽清亮,眸中滿滿皆是執著。


  她的綉羽紫帔並未除下,此際背光裊娜而立,華貴而不失優雅的青蓮色濃墨重彩的從肩頭直直傾瀉而下,翠羽織成的蓮葉一片接一片的漾開。


  她靜靜看著他。


  青絲如絹下,愈發襯出膚若凝脂,如煙柳眉之下,雙目澄澈相望,不躲不閃。黑曜石般的瞳子明明看去該是清澈見底,可此際卻是幽深複雜之極。


  一觸之下,容蘇驀地怔忡,唇角溫和笑意也消失不見。


  下一刻,他轉身朝內,語聲卻是平靜:「上回拿來的方子已經制出來,我取來你看看如何。」


  沈霓裳輕輕垂眸。


  身後幾步遠,玉春抱著手爐獃獃佇立。


  沈霓裳告辭離去的時候,穆清正好叩門而入。


  小扇子拎著大包小包喜氣洋洋的擠進來,孔祥則提著兩筐尺余長的青炭緊跟身後。


  玉春好奇看向炭筐,小扇子將手中各式補品放下,指著得意賣弄:「這是瑞炭,只西邊潯陽國才有,少爺特地託人買來給先生用,一條就能燒十日,半點煙氣都聞不著。」


  「這樣好?」玉春驚詫。


  「能燒十日,我這裡也用不著這許多,一筐足矣。霓裳拿一筐回去也能當用。」容蘇溫醇出聲道。


  穆清原本就是這樣打算,聞言便頷首:「對——」


  「不必了。」沈霓裳倏地出聲,看向穆清搖首拒絕:「我不畏冷,用不著。」


  穆清半張的嘴定格片刻,面上的喜氣散了一大半,下一瞬,他又揚起笑臉道:「對了,老三爺已經把人買回來了,你看何時去領人好?」


  沈霓裳頓下腳步:「這樣快?」


  穆清笑道:「這種事宜早不宜遲,我聽說這些邊奴在牢里很要受些折磨,既然是救,自然越快越好。不過接人最好是晚上,平素也不要讓她隨意露面,我同老三爺說了,對外就說轉手把人賣去了外地,這樣最省事。」


  「你們說的可是穆家那邊奴?」沈霓裳還在思量,容蘇忽地出聲:「你們買了穆家那個嬉人?」


  問到第二句,容蘇的語速有些快,沈霓裳抬眼,見得容蘇眼底似乎透出一絲急切。


  穆清點點頭,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不是我,是霓裳想救人,我就是搭了把手而已。」


  「霓裳,你怎想到去救人?你同那嬉人……你們認識?」容蘇看向沈霓裳,此刻他的面色好了許多,面色一好,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


  沈霓裳深深看他一眼,道:「見過幾回,說不上認識。至於救人……我也說不上,興許,是合了眼緣吧。」


  容蘇緩緩笑開,眉眼剎時若生光彩,語意欣然:「霓裳很好,」又看向穆清,「清弟也是極好的。」


  沈霓裳眸光垂了垂,抬眼起來看著容蘇問:「容大哥早上是從衙門那邊過來,可是也去問邊奴的事兒?」


  容蘇這回倒是坦然了:「我本想過去打聽情形,去了才知三個邊奴都已不在衙門。死了一人,其餘兩人則被買家帶走。」


  那個男嬉人死了,沈霓裳是早就知道,但沒想到連那鬼人也被買走了:「那鬼人也被買走了?」


  容蘇頷首,眸中露出一抹複雜:「他本在王都被就該被買走,他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這才被帶到雲州。可沒想到,到了雲州才兩日就被人買走了。」


  玉春聞言悚然而驚:「自己咬斷舌頭?那該多疼啊,怎麼下得了手!」


  穆清三人也露出吃驚神情。


  「若是有人要逼你說出你死也不願意說出的秘密,你能作何選擇?」容蘇語聲淡淡。


  「那……那我還不如割自個兒脖子。」玉春噎了下道。


  沈霓裳將視線從容蘇面上收回,眸光垂了垂,抬眼輕聲道:「他恐怕不是不想自盡,而是有人拿住了什麼來威脅他吧。」


  「他就一個人,能有什麼好威脅的?」小扇子想不明白。


  沈霓裳搖首:「他不是一個人,在王都當時有其他的邊民,也不知有沒有他的族人。而且那日遊街,還有一個男嬉人同他一起。我看那情形,他一直在護住他。」


  「那不是男嬉人,那是一個嬉人男童。」容蘇緩緩出聲道,「邊民歷代有條不成文的習俗,但凡在外遇到流落在外的孩童,無論是否同族,只要是未長成的孩童,其他成人皆要傾力相護。雖說嬉人天生神力,其實嬉人男子卻並非天生就能獲得神力,皆要在十歲后,在族中舉行儀式後方可開啟。那個嬉人男童……應當沒滿十歲。」


  「大哥懂得真多。」穆清滿眼欽佩。


  容蘇卻笑:「我今年三十有四,比你們年長一倍有餘。這些算不得什麼,人年紀長了,走過的地方多了,自然就知道得多些。等你到了大哥這年紀,定會比大哥出息百倍。」


  「大哥又說這樣的話。」穆清看著容蘇,「我都快十八了,大哥還拿我當小孩哄。」


  容蘇笑而不語。


  「對了,那個鬼人是誰家買走的?這話都不能說也買,誰家啊?」小扇子早就想問,等人說完了,他便插口問了出來。


  說話間,他望向容蘇。


  容蘇面上笑意斂起,搖了搖首:「我並非士籍,只打聽到人已經被買走,至於買家何人,卻是打聽不到。」


  穆清忽地起了興緻提議:「霓裳,要不我去打聽打聽,我瞧這鬼人也是條漢子,若是能成,咱們乾脆也一塊兒救了!」


  沈霓裳輕輕笑道:「好啊。」


  聽到沈霓裳接話,再見得她面上言笑晏晏,穆清心情更為振奮:「那好,我這就去打聽!」


  容蘇看了兩人一眼,未有再說話。


  沈霓裳頷首,面容上依然笑意微微:「也好,宜早不宜遲。那便幸苦你了。」


  「哪裡幸苦了,小事一樁。」


  穆清聞言而笑,遂大步流星而去。


  本來要離開的是沈霓裳,如今反倒變成了剛來的穆清走了,院中又只剩她們主僕二人加上容蘇。


  容蘇笑看她:「霓裳不如再坐會兒?」


  沈霓裳靜靜抬眸,唇畔笑意若無:「容大哥可有話要對我說?」


  北風忽起帶來幾分凜冽之意,拂動青絲在頰側若舞,她卻動也不動,淡淡含笑相望,眸光幽幽沉靜。


  容蘇沒有做聲,片刻后微笑頷首:「你們二人都是好孩子,此番涉及邊奴,你們行事當多加小心為上。」


  「我是我,他是他。」沈霓裳眼底閃過一絲諷笑,語速陡然快兩分,「聽大哥著口氣,不象我們大哥,倒象是長輩一般。」


  「我原本也做得你們的長輩。」容蘇依舊噙笑,回答從容徐徐。


  沈霓裳唇邊笑意消失,玉春忽地上前一步:「小姐,咱們該走了,大安還在外頭等呢。」


  沈霓裳頷首,待行到門口,她轉身看向容蘇,容蘇還站在原處,見她回首,他面上浮起笑意,雖未言語,眸光中卻溫暖關切幾許。


  看著他比初見時還愈顯單薄的身形,沈霓裳心中終究不忍。


  「容大哥,萬事都不比身子緊要,這幾日恐怕還要加寒,容大哥多多保重。」她輕輕囑咐道,「既然有藥材,大哥也通醫理,若有合用的,記著多用些。」


  容蘇含笑頷首:「大哥明白。」


  沈霓裳再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回到車上,玉春不安的看著她。


  沈霓裳面上倒看不出如何。


  玉春心中一團糾結,不知該如何說起,更不知該不該開口。


  沈霓裳看她一眼,靠在車上闔眼休憩。


  玉春被沈霓裳那一眼看得心虛心顫,但跟了沈霓裳這樣久,她也看明白了沈霓裳的意思,這樣的神情只出現於沈霓裳心情極不好時,也表示沈霓裳此刻不想聽她說話。


  玉春心中沮喪。


  她想,沈霓裳應該已經猜到她想說什麼,她方才故意打斷沈霓裳同容蘇說話,還拿大安來當籍口,旁人不知沈霓裳自然是知道她胡謅,如何還猜不到她的小心思。


  而此刻沈霓裳這副表情,顯然是不想同她談及這個話題。


  馬車緩下來,玉春掀簾望了望:「小姐,咱們去哪兒?」


  她們上車的時候並未吩咐,此刻馬車到了路口,大安便停下了。


  沈霓裳闔目淡淡:「去書局。」


  玉春「哦」了一聲,也不以為奇。


  沈霓裳好書,心情好和不好的時候都喜歡看書。


  如今此際,算是……心情不好吧。


  她默默地想。


  容先生不是不好,只是他比小姐大那樣多,身體也不好,家鄉也不知道在哪兒,連她都覺著不合適。


  司夫人才三十三,容先生比司夫人還大一歲,這事兒若是鬧出來……她都不敢想。還好容先生看得明白,她心裡略微鬆了口氣。


  路不遠,很快書局到了。


  這兩月來,沈霓裳也來過兩回。


  雖然沒有頭回買得多,但花的銀子在玉春看來也是不少的。


  每次沈霓裳說要到書局,玉春就感到一陣肉痛。


  但今日,她心裡卻巴不得沈霓裳多買些書,買多些新書,多花些時間看書,沒有時間胡思亂想,興許其他心思就淡了。


  可是沈霓裳從樓下一直看到樓上,花了小半個時辰,一本一本看過去,卻一本都沒看中。


  玉春亦步亦趨跟了半晌,手中仍舊空空,心裡好生奇怪。


  旁邊的夥計見此問道:「姑娘可是想尋書?」


  「你們這裡可有奇聞異事類的遊記雜記之類?」沈霓裳停下問。


  夥計想了想,指向剛才走過的那排:「方才那邊的不是有么?」


  「都在哪兒么?」沈霓裳搖首,斟酌了下才帶了幾許深意問,「沒有年代久遠些的?譬如幾百年,抑或是前朝的奇人異事雜記游談?」


  夥計面上露出瞭然之色,壓低了嗓音:「姑娘可是想買同邊奴有關的典籍?」


  沈霓裳眸光一閃,看著他並不接話。


  那夥計在書局做了好些年,自然心裡清楚,見狀笑了笑:「姑娘儘管放心,小的本是做這行,象姑娘這樣的客人也碰著了幾位。人心有好奇,問問也在常理。姑娘也是老主顧了,小的不會亂說話的。」


  沈霓裳素來謹慎,聽得夥計這樣說也只笑笑,沒有表態。


  三百年前,中土為一國,疆域大無邊,不僅容納如今的七國,就連邊民也屬於前朝子民,不少邊民都混居中土。


  中土大戰後,前朝分裂七國,各自為政,邊民卻一夕之間踐踏如泥。


  七國新立后,不僅齊齊下詔將邊民貶斥為奴,且封禁了許多前朝書籍,尤其是涉及邊民的書籍,更是十不存一。


  乃至到了如今,大多世人只當邊民本就生來低賤,為奴理所應當,但真正知道內情或是具體的,已是少之又少。


  在米家藏書樓,沈霓裳也只看到過一本講到邊民的典籍,其中涉及的也不過是嬉人鬼人這等形象怪異的邊民形象,其他的一字未提。


  就連嬉人天生神力這點,還是玉春看到穆家那女嬉人後才同她說的。而玉春顯然知道的也是皮毛,容蘇今日不提,她們也不知嬉人男女有不同之處。


  那夥計「蹬蹬」的下去,玉春湊到樓梯口探頭,見那夥計同掌柜說了兩句后,跑到後堂,不一會兒上來,打開手中油紙,將面上一本書遞給沈霓裳:「姑娘看看這本如何?」


  沈霓裳看著封皮就熟悉,接過翻了下搖頭:「這本看過。」


  那夥計這才將下面的一本遞過來,封皮上卻是《千字文》的字樣。


  看著夥計面上笑意,沈霓裳心中若有所悟,接過打開翻了兩頁:「這本我要了,可還有其他?」


  夥計苦笑搖首:「若不是看姑娘是老主顧,也是個實誠人,小的再想賺錢也不敢冒此風險。這兩冊書已是鄙店冒了極大風險,每回都是賣一本謄抄一本,哪裡還能有多?姑娘看中的這冊,鄙店這兩年也就賣了姑娘手上這一冊而已。雖說不完全,但云州城只怕也找不出更全的了。」沈霓裳領情,點點頭,示意玉春付賬。


  這樣的書自然不能拿到下面入賬。


  玉春問了價格,驀地失聲:「四十兩!哪兒有這樣貴——」


  夥計慌忙做了「噓」的動作,沈霓裳一個眼神過去,玉春這才勒住脖子般噤聲,一臉割肉表情拿了銀票出來會帳。


  一直回到沈府,玉春還在扳著手指頭算賬,她對銀子敏感,她們賬上攏共也就七百多兩銀子,自然早就算得一清二楚,但她就是故意想算給沈霓裳看。


  「唉,只有三百八十九兩了。」玉春故作自言自語。


  沈霓裳置若未聞,徑直走到房中,直接將房門合上。


  玉春看著門板,無語半晌后自我安慰,好歹沈霓裳是對那書有興趣,那應該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沈霓裳將書冊一頁頁放過,看得十分仔細又聚精會神。


  這本書中一共記錄了十種邊民種族。


  嬉人身若孩童,天生神力……


  百靈族生來歌喉美妙,無論男女,容色皆出眾動人……


  夜族膚色雪白,發如銀絲,見日如盲,只能夜視……


  鬼人族,膚色半黑半白,形貌醜陋若羅剎……


  雪族身形高大粗鄙……


  海族靠海而生,喜生食魚類……


  書冊同一般的《千字文》厚度相當,只中間有十來頁不同。


  以上六族加了幾句註釋,旁邊還單獨配了圖畫外,只在最後一頁提到,除了這六族外,邊民中還有聽天族、聞地族、蟬衣族、閉口族、岩族,等等數族。


  而最後提到的這幾族,除了一個名字便再無其他信息。


  沈霓裳仔細數過,書上提及一共只有十一族。沒有容蘇和穆清都提及的玉族,沒有穆清提及的伴獸族,更沒有容蘇提到過的魂族。


  容蘇說過邊民有十八族,穆清說是邊民共有十七族。


  沈霓裳看著放開那頁圖畫,圖畫上繪著一個樣貌猙獰怪異的人類在海邊,露出上半身,手裡抓著一條尺長的魚類,正在大口咬食,鮮血淌了一身……


  她默默地將書冊快速的再翻了一遍,將這十來頁撕下,點火燒了。


  她喚了玉春進來。


  「邊民的事兒,你知道多少?」她問玉春。


  玉春茫然:「我知道的都告訴小姐了啊。」頓了頓,「小姐是不是再想如何安置那女嬉人?」


  「我是說官府如何辨別邊民?」她沒有糾正玉春,只問,「不是說有些邊民同中土人長相一模一樣么?」


  「小姐問這個呀,很簡單啊。」玉春恍然大悟:「官府會驗血啊,邊民的血同中土人的血相溶,不變色那就是同為中土人,若是變色,就是邊民了。」


  還能這樣?


  沈霓裳一開始聽著驗血還以為有多高深複雜,原來不過這樣簡單。


  她若有所思。


  「小姐,官府才不是那樣好糊弄的呢。」玉春見沈霓裳果然沒有胡思亂想其他,心裡自然的巴不得,「即便是中土人若是賣身為奴或是出生辦戶籍,官府皆要先驗血才辦戶籍。聽說穆家那個,就是咱們救下的那個就是自個兒賣身為奴的時候給官府驗出來的,好像那時候才七八歲吧。也真是傻,若不是她自個兒賣身,想必也不會給捉住打上奴印了,奴印要打五分深,一直要見著骨頭,想想都覺著疼。」


  沈霓裳聽著她的話在耳內,心底卻在思量,還能從何處渠道打聽消息。


  但思來想去,竟然找不到一處。


  不對,倒是有一處可能有。


  她在米家的時候聽米家奴僕提過,說是米家大少爺還有一個書房,米家真正絕版的典籍都被米家大少爺藏在那間書房中。


  當時她本興起了念頭,後來跑去卻撞上了不該看的場面,她趕緊離開了。


  就此,便再也沒興起過去的念頭。


  早知如此,她不應該放棄的。


  門外響起了小翠的聲音,玉春趕忙出去,不一會兒進來道,說是司夫人叫了裁縫來,讓沈霓裳出去量量,好做衣裳。


  沈霓裳道:「衣裳不都是新才做的么?」


  她如今穿的衣裳都是搬來跨院前才新做的,原先的舊衣裳除了兩三件,其他的都依照司夫人的話處置了。


  玉春聞言笑道:「小姐多久沒仔細照過鏡子了?」說著,推著沈霓裳到鏡架前,「諾,小姐看看。」


  沈霓裳這才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還真楞住了。


  「小姐自從搬過來,高了少說也有一寸,臉色也好看了。」玉春喜滋滋誇讚,「膚色更好看了,奴婢瞧著比原先還好看了許多了。小姐的衣裳都是照著原先的尺碼做的,外頭衣裳還行,可裡頭的衣裳就該重做了。奴婢昨兒個看著有些勒著。」


  玉春說著,用手指了指她的胸前,語聲低低促狹。


  沈霓裳低頭看了眼,明白過來,玉春指的是裡頭穿的訶子。


  這個時代的內衣並非肚兜,而是將胸腰裹得緊緊的訶子,比起肚兜,沈霓裳更喜歡這樣有一定塑身效果的內衣。


  「這個不好叫外人做吧?」她問,在她印象里,內衣不是該自己做的么。


  玉春卻搖首笑道:「自己做的可沒她們做的好,人家那些有錢的夫人小姐都是用她們做的。鋪子里有專門的訶子娘,訶子做的最稱心不過。這種裡頭貼身的衣裳其實才是最緊要不過的,不舒服外頭穿得再好,那也不舒服。何況小姐如今還在長,她們做的訶子用料不同,一般人家都沒有的。」


  既然這樣,沈霓裳也不多言,跟著去了。


  果然到了司夫人房中,那量衣婦人就讓沈霓裳脫了外衣,沿著腰圍胸線上下細緻一一量過,而後又量了身體各處尺寸,才收了東西走了。


  屋中燒著地龍,因此並無寒意。


  司夫人斜倚在羅漢床上,一個小丫鬟在替她捶腿,司夫人懶懶靠著,目光似笑非笑地瞟著沈霓裳胸前,赤裸裸的明顯意有所指。


  玉春小翠服侍沈霓裳將衣裳穿好,司夫人挑眉看他,目光甚是得意戲謔,毫無收斂之意。


  沈霓裳無法,只得出聲順了她心意贊道:「多謝夫人的羊乳茶,效果神異非凡。」


  師父這才露出「算你識相知趣」的滿意神情,伸手接過妙真遞來的茶喝:「都下去吧。」


  屋中的幾個丫鬟除了妙真,其他的連著玉春都退了出去。


  「你前日說的事兒辦得如何了?」司夫人看向她。


  沈霓裳沒想到司夫人心裡還記著這件事,生出些感動,她點頭:「已經辦妥了,人贖出來了,眼下安置在別處。我想著眼下打眼,等過幾日再去把人接出來安置在南城宅子里,屆時問問她的意思,再說其他。」


  「你想放她走?」司夫人問。


  沈霓裳點頭。


  這是最好的辦法,畢竟她一介良籍,也不可能帶著個嬉人出入。


  「那個嬉人在穆家已經十七年,你可知?」司夫人忽然說起。


  沈霓裳怔了征,有些不明白。


  司夫人笑了笑:「她是怎麼進穆家的,你知道么?」


  這個她剛剛才聽玉春說了,於是便答道:「聽說是幼時自賣自身進的穆家。」


  「那你想過她身邊為何沒有長輩么?」司夫人道,「邊民對孩童一向著緊,絕不會讓孩童單獨離族,更莫說進入中土。她身邊當時必然有長輩,但後來進入會自賣自身那說明她的長輩已經不在了。她在穆家呆了十七年,莫說她記得不記得嬉人族地,就算她記得,你讓她一人如何能回去?她離族時年幼,而且她手上已有奴印,再加上她在中土為奴快二十年,就算回到族地,嬉人也未必能接納於她。」


  「為何?」沈霓裳不理解。(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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