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重回工地】(中)
上車出了城。
路上袁得喜一直拉著顧為西說話,甭管他以前是不是認識,顧為西總歸給文保學院爭光不是。
而且,他也算是有眼力的人,覺得顧為西不大是周博陶所猜測的「走了狗屎運」。
即使是狗屎運,那也是香噴噴的狗屎。搞不好,這次顧為西要名聲大噪了。能提前結個善緣,幾句話而已,又沒什麼損失。
相比之下,還是周博陶的「逼格」高,他上車后就閉眼養神,一句話都沒有說。甚至幾次睜開眼,打算要袁得喜閉嘴,吵到他的瞌睡。
另外,他也有點鄙夷袁得喜刻意討好軌顧為西的勁頭。什麼人吶!一個堂堂校長去討好一個學生?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罷了,還能給他什麼實實在在的獎勵不成?了不起一面錦旗,一個獎狀……
他倒是覺得很可惜,如果這份功勞放在任何一個考古工作人員身上,都足夠靠這個吃一輩子的驚天榮譽。
顧為西倒也沒有因為周博陶不怎麼待見而有啥情緒。四十幾年的養氣功夫可不是白給的,再說,他也沒權力要求周博陶像袁得喜似的和他套近乎,人家也沒有這個義務。
他記得上一世看過一句話,一個男人的氣質魅力在於成熟和大氣,大事不糊塗,小事不計較。
好在袁得喜和他實在不熟,寒暄了諸如你平時有什麼愛好,你對學習方面最感興趣的方面等等,再說下去,就有點兒交淺言深的禁忌。
和顧為西說了聲,「去郭嘴村路還遠,趁機好好休息下。」
顧為西說了聲:「謝謝袁校長!」,於是也閉眼養神。
他倒不累,年輕人的身體恢復快,而是他要好好琢磨下見面后能說什麼,不能說什麼。
雖然作為周天子墓的發現者是光榮的,自豪的,但四十多年的人生閱歷早就教會了他,任何好事,做得不好就變成壞事;任何壞事,做好了也能變成好事。
著名的「塞翁失馬」就是明證。
還有,他忘記告訴父親一聲,答應媽媽明天去看姥爺姥姥的事情也黃了。他也的確有些想他們了。上一世看見兩老時,是幾十年前的事情……還有,他都沒機會和熊華平聊幾句。他有些擔心父親能不能留住這個人才。
接著,他又想到了馬上可以見到他的好同學們,李家駒,馮波,魏秀華……還有蘇岩。
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奇怪,回安西的這幾天他一次都沒有想到過蘇岩。
而上一世,他可是為她足足失眠了一個多月,輾轉反側腦子裡都是她的倩影!
難道是蝴蝶的翅膀把他的初戀熱情給扇弱了?還是他現在完全是怪蜀黍的心態?或者是他回安西市太過忙碌?
不對,白天忙碌,晚上還是有閑暇思考的,他甚至想到了上一世的「考古工地民工師傅」陳柱子,想到了石江鋒和董棟林,還有很多很多人,但唯獨沒有想過蘇岩。
這不對?
怎麼能不去想她呢?
顧為西一邊告誡自己這不對,一邊又開始懷疑是不是心態和年齡不一樣,愛情觀也有所變化?
想想,貌似正常。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去干十八歲少年的事情,會不會荒唐?轉而言之,一個十八歲少年乾的是四十多歲男人的事情,是不是一樣很荒唐。
就在他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打瞌睡犯迷糊之際,麵包車微震了幾下,顧為西一睜眼,看到了夜幕下的郭嘴村。
此時的郭嘴村和他剛來時完全兩個樣。
能看到的,就有幾十輛車輛停在各村戶家的院前,還有十幾個兩百瓦的大燈泡在各個打穀場上空閃爍著光亮。哪怕已是晚上八點多,村子里還是有川流不息的人群。
顧為西等周博陶和袁得喜下車,他最後下來,一眼看到李家駒端著搪瓷大碗,一邊走一邊敲打著手裡的鐵勺子,跟身後的馮波和周雅瓊說著什麼。
「李家駒!」顧為西喊了一句。
「哇~顧委員您終於返家了。」李家駒撲過來,拿勺子點點顧為西的胸膛,興奮道:「下午才聽趙教授說你要回來,沒想到你小子這麼快。快,快,快承擔起你後勤委員的職責,這幾天,馮波讓我們的生活質量一瀉千里。你看,我臉上都長痘痘了……」
顧為西直翻白眼,敢情盼我回來就是為了你丫提高生活質量啊?
「嗨!李家駒你這王八蛋,上次投票你怎麼說的,說百分百支持配合我的工作,把我忽悠上去了,結果呢,你連個柴火都沒有幫著撿一根……」馮波上前推了李家駒一掌子,上前一把摟住顧為西,半哭嚎道:「顧委員您終於回來了,我終於能卸下肩上的重擔了。」
「滾!」顧為西笑罵著一人踢了一腳。
周雅瓊把飯碗背在身後,沖顧為西微微一笑,「顧為西,歡迎你歸隊。」然後怪嗔的瞪了馮波一眼,「現在知道了吧,人顧為西同學當初的工作有多麼不容易……」
馮波嬉笑著痞著臉,「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李家駒跟著說:「知道錯誤並改正的,都是好孩子。」
「去你丫的,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顧為西和他們笑罵在一起,周博陶早就不耐煩了,乾咳一聲,「喂喂!這裡是什麼地方,瘋瘋癲癲像什麼樣子?你們看看周圍,中央的,省市的,新聞部門的,別給我們安西臉上抹黑。」
顧為西眉頭微擰,這話有點上綱上線了哈,誰沒有青春年少過,誰沒有激情飛揚的青蔥歲月?
對周博陶的話,袁得喜也有些不愉快,他黑著臉對有些呆愣的李家駒三人道:「你們呀,就不能爭點氣,不給人家說不行?」
大概周博陶也感覺自己有點兒小題大做,降低了聲調,「好了,顧為西同學跟我來。」
顧為西朝李家駒三人擠弄了幾下眼睛,「一會見。」
李家駒三人這才回過神,略有些緊張道:「一會……見。」
顧為西跟在周博陶的身後,心想,這時候的學生多老實啊,再過十年,周博陶若是這般小題大做,刷存在,早被年輕人噴成豬頭了。
周博陶帶著顧為西首先來到村頭的一塊高地上。
原來的一片開闊地上,已經搭建起一排排帳篷。
周博陶走到第三個帳篷前,對顧為西和袁得喜說:「稍等下。」
說著推開帳篷門走了進去。
顧為西這才有時間和袁得喜單獨說幾句話。
他低聲問,「袁校長,到底是誰要見我?」
袁得喜眼現憧憬神色,同樣低聲回答,「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劉梁鵬劉老。」
「啊……」顧為西即便有心理準備,也沒想到,會是劉老點名要見他。就考古界內來說,劉老是絕對的參天大樹之一,而他,是根剛發芽的小苗。
他想到了會不會是市裡的官員,某領導,或者省市考古圈的莫某大拿。萬萬沒想到,這個為他破局者會是劉老。
「劉老住這個帳篷?」顧為西問。
袁得喜鄙夷的搖搖頭,「市考古所的白賓白所長,他是這次考古工地的領隊。」
顧為西一開始還有些納悶,既然是劉老要見他,周博陶把他帶白賓這裡幹嘛?
不過,一會他就明白了。
周博陶出來,把顧為西單獨喊進去,他和袁得喜留在門外。
顧為西推門而入,只見一個四十歲剛出頭的中年男人坐在行軍鐵架床上,床前擺放了一個辦公桌。
辦公桌上有檯燈,有幾把型號不同的放大鏡,有七八本工具書,一個大煙缸空空蕩蕩,看得出是不久前才清理乾淨。
顧為西往桌子旁的垃圾桶一看,最上頭被煙蒂和煙灰覆蓋。
中年男人好像剛看到顧為西,笑著起身,伸手,「顧為西同學吧?我是市考古研究所的白賓。」
「白老師您好!」這位也是圈裡的名人,不過最終結果不是很好,在他的記憶力,二十多年後發掘周天子墓時,並沒有白賓參與。因為他那會已經跑路到了國外好幾年,據說被抓到時,他正在某個法國中餐廳洗盤子。
他有些走神,因為他的蝴蝶扇動了翅膀,竟然提前把白賓扇到了工地並主持這次考古發掘工作。
那麼趙通呢?還有另一名北大教授呢?
現在看來,趙通明顯不夠資格舉起象徵著王權的天子重鼎。根據現實分析,幾天後舉起天子鼎的人很有可能是劉老和白賓。
汗了,救劉老他願意,這樣的人,值得他尊敬。
但白賓……想到他前世做的那些齷蹉事,他就不由厭惡。
白賓觀察人的能力和他觀察古董的能力一樣強,他也發現了顧為西的走神,很仔細觀察著他,說,「首先,我代表市考古研究所和工地領隊對你表示祝賀。」
顧為西謙虛道:「錯打錯著,只是意外和運氣。」
白賓心想,我難道不知道是運氣,是意外,難道你還真能憑本事發現周天子墓?
但表面上,他哈哈一笑,指了指椅子,「一路很辛苦吧,請坐。」
顧為西也不和他裝,很快坐下。
「是這樣的……」白賓稍微籌措了詞語,「我代表省市文管部門想向你了解,你是怎麼發現的墓葬?」
顧為西很直接道:「我聽說是劉老找我了解這件事情。是不是一起去見劉老,免得我再三重複。」
白賓臉皮皺了皺,轉笑道:「是這樣的,我有個小要求。不會讓你為難的要求。」
「您說。」
「能不能把發現者添加一個單位。比如,你上報時說是你和當地考古所一起發現的,至少,也要說受考古所工作人員的啟發。」白賓不等顧為西答覆,馬上說:「對你來說,你依然是首發者,多添加個單位或者個人絲毫不影響你的榮譽。再說,你現在還是學生,很多榮譽都是虛的,但對我市考古工作者來說,卻是實打實的榮譽。對我們安西甚至西陝也是一種榮耀。」
顧為西恍然大悟,想了想,道:「我覺得這樣子不好……」
「對你沒有任何影響。而且你還可以獲得實打實的好處。比如,我和考古研究所可以推薦你到西大考古系學習。西大考古系總比一個高職高專強吧,另外,我們所還可以向市團委推薦你入選96年我市十大優秀青年稱號。如果你還覺得不夠,你可以提出你的要求,只要我們能做得到。」
顧為西的眼睛微眯了起來。他雖不敢說閱人無數,起碼的觀察力是有的。哪怕他不曾了解白賓的前世今生,但有些人的氣質就像是古董的包漿,說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過去就能感覺出是高仿贗品。
「我不能答應。」顧為西心平氣和道。
「不能答應?為什麼?」這個結果有些出乎白賓意外,他原本想象,應該很容易拿下一個青澀不黯世事的少年。他眸光一冷,稍後又收斂,繼續保持笑容,「聽說你家是開古玩店的,市文物商店的經理是我以前的下屬,我可以幫你父親打招呼,在商店的庫房裡挑一批頂級好貨,按進價賣給你們。」
文物商店?顧為西突然想到白賓後來就是因為涉及文物商店犯罪,而背井離鄉,偷渡海外。
在顧為西的記憶里,很長的時期內,特別是在拍賣公司、博覽會和私人交易出現以前,國營文物商店是我國境內文物經銷的主渠道。
後來,國營文物商店的地位逐漸被拍賣的光環所掩蓋,但是歷久彌香,文物商店因為其歷史,和特定的經營方式,而成為吸引老主顧的重要形式。尤其像榮寶齋、京都市文物公司這些老店,不僅成為琉璃文化街的標誌,琉璃廠也因為這些老店得以聲名遠揚。
大概從八十年代開始,文物商店就成為國家設立的文物事業單位。在其內部實行企業管理。它的主要任務是通過商業手段,收集流散在社會上的文物,使之得到保護,為博物館(院)和有關科研部門提供藏品和資料。同時,將一般不需要由國家收藏的文物投放市場,滿足國內文物愛好者需要,或為國家創造較高的外匯收入。
顧為西上一世,三十多歲時,就沒少去光顧安西市國營文物商店。但在這個人情國度里,他這個沒有任何社會資源的人,是很難獲得「好貨」的機會。擺出來買的都是些「雞肋」式文物,價格高,品質一般,市場不受熱捧。
但如果有關係,就可以去國營文物商店的庫房挑貨。
這些貨的價格高,但品質也高,大多是些二級三級文物,博物館不想收,商店不敢賣,但庫房保存也需要成本。
由於當時有關文物流通的法律法規還很不完備,對可經營文物的界定和時限混亂,館藏收購政策不清,市場開放與否猶豫徘徊、政令不一,與文物市場的實際發展嚴重脫節,造成執法者的尷尬,合法經營者的無奈,而給非法經營者留下大片法律和政策的空白。
於是就催生了各種庫房挑貨的「潛規則」。
顧為西相信白賓的許諾能給求雅齋創造巨大的財富,特別是當下,他有十足的把握從文物店嚴重積壓的庫房中,從那些被認為價值較低、質量很差的一般文物中挑選出一些精品。
對於重活了一次的顧為西來說,他明知道這是一次機遇,可惜他不能和對方做交易。首先,白賓現在沒出問題,以他膽大包天和喜歡走捷徑的尿性來說,將來很有可能出問題;二來,他不想沾染這種人,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很有道理的。被貪婪光顧過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就會不知不覺中改變。
而機會,顧為西這輩子最不缺的就是機會。
「我拒絕做交易!」顧為西乾脆簡單道。
白賓呆愣。
「您如果沒什麼事,我先離開。」顧為西毫不猶豫轉身。
白賓滿懷恨意的看著他離開,只到顧為西出了帳篷,他才狠狠的踹了一腳書桌,疼得自己抱著單腳原地蹦跳,齜牙裂齒,口中發出痛苦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