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求雅齋】(上)
顧為西的家在安西大吉廠小巷的後邊,是個混磚結構的平房,面積不過七十平米左右,是個前蘇聯格式的兩室一廳一衛。
就現代的房屋布局來看,這個時代的房屋格局顯然相當落後,空間利用率不夠,客廳小,衛生間和廚房小,兩間卧室相對比較大。
顧為西的卧室靠近巷道一邊,每天都能聽到吵雜的自行車鈴鐺聲和匆匆的腳步聲。
學校為參加田野考古實習的同學放假五天。顧為西從郭嘴村回到家中,父母都不在家,他放下行李包,先把田野考古筆記和相關資料放好,然後燒水洗澡,換了乾淨衣服,出門向家裡的古玩店鋪走去。
父母親經營的古玩店出了大吉廠,走三多百米,在南大街的背面長巷裡就可以看到。名字叫——求雅齋!
六七年前,這條相對狹窄的小巷裡只有一兩家煙酒副食雜貨鋪。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改革春風吹滿神州大地,商業化如火如荼,即使這個千年古都的人們也不能免俗,所謂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於是乎,各種小古玩攤販便擺在了小巷右邊。
顧為西的父母當年都是下鄉知青,在返潮城大軍中落在最後,回來后雙雙被分配到一家街辦工廠,麻繩廠。
說是廠,不過一個小門市部。門市部後邊的院子就是廠房,全廠職工不超過二十人。主要工序是:採購員到外地買來麻,回來後用水浸泡濕透,晾曬至半干,再用紡車紡成坯子,把坯子晾乾后,用打繩機器合成繩。
工藝很簡單,誰都能快速上手。
當時顧為西的父親有點文化,是老高中生,又「走過南闖過北」,廠里讓他當了原料採購員。他的腳步走遍了西陝省,再遠一點,有到過西山省、南河省。
長期在外邊跑,見多識廣,也結識了江湖上九流三教的各色人物,也為他後來經營古玩營生打下了基礎。
後來,隨著結實耐用的尼龍繩的出現,麻繩逐漸退出歷史舞台,街辦麻繩廠垮了,顧為西的父母失業。
顧父聽了朋友的建議,嘗試著收了點古錢幣、小玉器,木雕等小雜件,在巷子里擺了個地攤。
顧父剛經營古玩生意時,算是安西古玩業最「純真」的一段時期,賣家絕大多數都算得上淳樸,買家更純。真貨率相對後世高太多,高仿就喊高仿。純忽悠的不是沒有,不多。
當時,只要不傻,不懶惰,不太貪心,不想賺錢都難。因此也讓顧父這個古玩界「新嫩」糊裡糊塗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在顧為西小學五年級時,盤下了一個小門店,從此脫離了路邊攤的風雨艷陽。
顧為西走進「求雅齋」時,他先是聽到一道蹩腳的普通話,「老闆,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不蒙你說是我家後院挖出來的。實話實說,我也是從別人手中買來的,如果不是等錢急用,我怎麼著也捨不得出手,在手裡哪怕再放上一兩年,價格至少翻幾番。」
顧為西不動聲色的放緩腳步,時值下午,天氣陰沉,店內有些昏暗,三十餘平米的店內呈長方形貼牆擺放著三四個老舊博覽架。架格子里擺放著一些清代筆筒、佛龕、古瓷瓶、銅器銀器等物。
店鋪正中擺著兩組玻璃展示櫃,裡邊擺放著玉器金器,以及各類有年頭的小雜件。
緊挨展示櫃的是一個老式八仙桌和三隻太師椅。桌上整整齊齊擺放著筆洗墨汁和字帖。
桌邊還有一略矮的案條,上面一隻茶壺,幾個小杯,一個煙灰缸,一包白沙香煙,還有一個黑不溜秋的人偶像。
此時,顧為西的父親正打著專用手電筒,一邊照射著案條上的黑色人偶,一邊點頭說:「六千元,不能再多了。」
「六千元?這價還得,太過分了吧。我買它都花了九千……」說話的是名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長相倒是不差,只不過顧為西察覺此人的眼神過於「靈活」,穿一套皺巴巴的灰色西服,腳下的皮鞋上滿是塵土泥屑,看得出是經過長途跋涉的。
他向前幾步,靠近案條長桌,伸頭朝那個黑色青銅人偶看去。
他剛接近,灰西服青年警覺地回頭,目光凌厲的盯著顧為西,「幹什麼的?」
顧為西的父親顧春華抬頭一看,又驚又喜道:「為西,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顧為西笑笑,「爸!我剛回來,家裡沒人,我媽呢?」
「你媽……好像去菜市場了吧。」顧春華接著對灰西服青年笑著說:「我兒子,沒關係的。」
「哦……老闆,是男人就乾脆點,至少要給個保本價格,否則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好不好。」
「這個價格我很公道的……」
趁顧春華和年輕人討價還價之際,顧為西拿起手電筒朝人偶照射,瞬間他的眸子便射出異彩。他父親沒走眼,還真是個年代久遠的好東西。
這尊青銅人偶目測高11ct、底寬5ct左右,人偶銅像面部輪廓清晰,眼睛大、顴骨高,頭頂處有角一樣的突起,雙手抱於胸前的造型。器表遍布黑紅黃綠各種彩銹,銹色牢固,硬度大,類型多樣,層次分明,有結晶斑。身體兩側有明顯鑄造合范時留下的范線。
顧為西立刻肯定,這是出自夏商周時期的青銅人偶,從造型看,是商周時期貴族墓葬專用陪葬品。
而且……
顧為西眼眉微微一動,把鼻子湊近青銅人偶,彎腰輕輕聞了幾聞。然後站直身體,眸子里掠過一抹異芒。
而此時,顧春華和灰西服青年終於談妥了價格。
「好吧,七千五就七千五。」灰西服青年接過顧父遞上的香煙,點燃,順勢坐在身後的太師椅上,靜等收錢走人。
「為西,你在外面坐會,我進去下。」
顧為西知道父親是到裡屋拿錢,他忽然開口道:「爸!這件暗貨咱們不能收。」
顧春華微微一愣,皺了皺眉頭,「你好好讀你的書,大人的事情你少參合。」
「爸!我也是家庭成員,凡事危及到家庭風險的事情,都能影響我,影響到我媽,包括影響我讀書。所以,我應該有權利給出自己的意見。」顧為西說這番話時,語氣平和但蘊含力度。特別是他的眼神,堅定中又透出一股「洞察世事」的世故和成熟。
顧春風的眸光露出驚訝之色。一個多月沒見,怎麼變化這麼大?以前顧為西可是相當內向的,從來不干涉店裡的生意,有時候喊他來幫著看店,他總是抱著厚厚的書坐著櫃檯后,可以坐半天不說一句話。更不會插嘴他的生意。
除了態度和性格以及語言上的變化,顧春風還發現,顧為西的站姿也有所不同,以前顧為西的腰有點兒微拘,為這,顧為西的媽媽沒少督促他要挺胸昂背,不要像個沒骨頭的人,看著沒點精神。
雖然有點兒不爽,但顧爸爸還是很高興孩子能為家庭分擔責任,敢於出頭。他笑著說:「好了,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懂……一會咱們爺倆再嘮幾句。」
「嘿!老闆你這個兒子有點意思……」灰西服年輕人翹著二郎腿,誇張的咧嘴笑。
顧為西眼睛直視灰西服青年,冷冷伸手道:「請離開。我家店鋪不歡迎你。否則,我馬上報警!」
「嗨……嗨……小傢伙,你、你什麼意思?」灰西服青年臉色大變,顯然有點恐慌。
「請你離開。帶上你的東西,馬上。」顧為西無視對方的激動憤慨,平靜的看著對方。
「為西,有點過分了啊。對不起,今天這孩子有點不對勁……」顧春風歉然對灰西服年輕人說,「你乾脆和我進屋去拿錢……」
灰西服青年看了顧為西一眼,特別是顧為西眼神里的警告、嘲諷、不恥,使得他頓時生出打退堂鼓的心思,他一邊朝顧父嚷嚷抱怨,一邊抱起案條桌上的青銅人偶,用幾張報紙匆匆捲起,然後用一個破舊棉襖一包,放進黑色塑料袋中,拔腿往外走。
顧春華一邊賠不是一邊伸手去攔他,「呵呵!生意是生意,不要和小孩子見氣嘛,你等我兩分鐘,馬上交錢……」
「得,您這店子門檻高,我還不伺候了。」灰西服青年繞開顧春風,態度堅決的跨出店鋪大門,出門后,他回頭狠狠瞪了顧為西一眼,陰沉蒼白的臉在陰暗天空下顯得有點兒嚇人,「你家有這樣一個兒子,等著關店吧。」
說完,灰西服青年大步轉身離去。
顧春華跟了幾步,「喂喂……別衝動嘛,要不我再加五百……」
灰西服青年根本不予理睬。
顧春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頭,然後臉色陰鬱的回到店鋪。「爸!」顧為西重生后的心情一直是興奮而跳躍的,看到父親的一瞬間,他心裡泛起的卻是濃濃的父子溫情、愧疚、喜悅和擔憂。
他想到很多未來將發生的事情。其中對他和母親來說,影響最大的是父親遭遇橫禍,英年早逝。老天既然給了他改變命運的機會,他第一個要改變的是父親的命運。
想當年,父親之所以遭遇橫禍。根源就是父親和「盜墓」團伙接觸過多,總想從這群不法之徒手中買到便宜「珍品」。於是,就有了一年後父親被兩名盜墓賊殺害,搶走了父親身上的現金八萬六千元。
前世,顧為西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去追逐兇犯,腳步遍及全國各地,有幾次他幾乎抓住了對方的蛛絲馬跡,但最終還是功虧一簣。
這也是他前世的最大遺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