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平
顧北樅盤膝坐在墓前,身邊擺著一束白色小花,想來是在這山上採的。
他手中拿著一管青玉長笛,正是當年時時拿在手中的那一個,拂拭了一下那保存完好仍舊光潔的笛身,橫放在嘴邊吹起來,笛聲悠悠回蕩,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婉轉低吟,說不清道不盡的終是其中那一抹極淡又極重的憂傷,悲傷的情緒自曲中暈染而來,回蕩在這幽幽山谷,好似都在悲鳴。
沈筠笙就牽著阿柏靜靜站在他身後,不言也不語,只是安安靜靜地聽他吹出這一曲輓歌,飽含對亡妻的祭奠與懷念。
良久,山中清風徐徐吹來,拂面而過,一曲已畢,顧北樅慢慢放下手,依舊盤膝而坐。
「舅舅。」沈筠笙屈膝行禮,「筠笙帶阿柏來祭拜舅母。」
顧北樅安靜坐著,風吹動他的頭髮。
「阿柏,見過你的母親。」沈筠笙不再看他,徑直牽著阿柏走向前,清楚地感覺到她說出這句話后阿柏牽著她的手猛地變緊。
她輕輕拍拍他的背,「阿柏,這是你的母親。」
所以不要怕,不要抗拒。
她是承受了十月懷胎的辛苦給了你生命的母親,是這世上曾經最愛你的人。
「阿柏……」
「阿姐,阿柏,阿柏明白。」他的眼眶紅紅的,像只小兔子,聲音軟軟地,「娘親,阿柏來看您了。」
他小小的身板鄭重地跪下,以無比莊重的姿態磕了三個頭。
「阿柏,阿柏有很乖,很聽爺爺和阿姐的話,也有好好吃飯,好好長大,阿柏很開心。」他的聲音慢慢,慢慢地低下去,「只是,別人都有娘親陪著,可是阿柏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親。」
「阿柏只是想見見您,阿柏,很想娘親。」
沈筠笙覺得自己的眼睛里流出了什麼東西,心像是在被什麼撕扯著,很疼很疼。
阿柏把平時的感情都小心翼翼的藏起來,在他們的面前向來是那個很乖的阿柏,如今面對自己從未見過的母親,終於還是忍不住訴說著他對母親的渴望,和世間所有的孩子一樣,阿柏,也不過是一個應該有母親疼愛的孩子。
「阿柏,起來吧。」她蹲下身輕撫他的臉龐,扶著他站起來,輕輕擦拭他臉上的淚水,將他攬入懷裡緊緊摟著。
她忽然就想起了許多年前,記憶朦朧之際,仍清楚記得的那個身影,在昏黃的燈光下堅韌獨立。
那時候的林長庚不過比阿柏大了一歲的年紀,一個人跪在靈堂前,孤零零地為自己的親人哀悼。
如今她看著阿柏跪著,不過短短一會兒的功夫,就已經擔心他受不住。
當年的林長庚跪了整整一天,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爹爹。」阿柏一句怯生生的爹爹將她的思想拉了回來,她低頭看去,便發現阿柏仍舊帶著渴望的眼神看向顧北樅,心中嘆氣,阿柏還是希望有自己的父親,即使之前他那樣對待,還是渴望著他能接受自己。
可是顧北樅,明顯是將他妻子的死歸在了阿柏的身上,又怎麼會輕易接受阿柏?
她皺著眉看向顧北樅,他依舊盤膝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卻在聽見阿柏的喊聲之後抬起了頭,看向阿柏的眼神冷若冰霜,讓人心驚。
她心中一緊,急急看向阿柏,果然,阿柏害怕起來,不敢再看向顧北樅,只把頭埋在她的懷裡,任憑她怎麼溫聲哄勸都不肯抬起頭來。
「阿柏,我們回去。」她沒有辦法,只能選擇回去,讓阿柏離顧北樅遠遠的。
「小姐,小少爺這是怎麼了?」蕭程和瓔珞仍舊站在樹下,遠遠地就見大小姐攬住小少爺走過來,心中疑惑萬分,待走近后連忙迎上前詢問。
沈筠笙遠遠地看向顧北樅,胸中憤怒之情冉冉升起,咬牙將阿柏交給瓔珞,自己轉身回去。
顧北樅倒出兩杯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舉在碑前。
「這是你最愛的桃花釀,今年桃花開得不好,帶的少了些,你先將就著,明年我再帶給你。」
說完仰頭一飲而盡,另一杯則緩緩灑到地上。
做完這些之後,他又將兩隻杯子都倒上酒,然後才悠悠開口,「你又來做什麼?」
「三舅舅。」沈筠笙站在他身後,屈身福了一禮,繼續說,「阿柏好歹是您的兒子,您為什麼一定要那樣對他呢?」
「我沒有這樣的兒子。」顧北樅半點遲疑都沒有,脫口而出了一句話,卻聽得沈筠笙怒從心起。
「阿柏他很乖,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聽話乖巧的孩子,七年來,您對他不聞不問,他也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沒有父母,可是如今,他不過是出於一個孩子對父母的渴望,喊了您一聲爹爹,您又何必如此針對這樣一個孩子?如果您真的不想認他,又何必還同意他來祭拜三舅母?」
「那不一樣。」顧北樅淡淡地說著,「他欠他母親良多,總要還的。」
「還?還什麼?」沈筠笙氣極反笑,「您是要將舅母去世這件事歸咎於阿柏的身上嗎?」
「難道不是嗎?」顧北樅聽見她提起妻子的死,猛然激動起來,站起身直面著她,眼神尖銳,「如果不是因為她,子衿如何會死!她縱然身子不好,也不會年紀輕輕就走了,要不是他,要不是為了生他,她怎麼會不到二十歲就去世?顧南柏,他欠了子衿一條命,今生今世他都還不完!」
沈筠笙憐憫地看著他,她忽然發現,顧北樅早已經不是她印象中那個溫文儒雅的君子了,長年的相思和怨懟已經將他腐蝕了,他自己關上了自己的心門,聽不到,也看不到所有的一切。
「你只看得到當年三舅母如何去世,卻看不到阿柏如何長大。只會指責阿柏的出生,卻沒有想過他的出生承載了三舅母多少希望。舅舅,您看看自己,您在凈一觀里清修七年,期間除了去年外公的壽誕,從未歸過家。您知不知道家裡有多少人因為您的出走而提心弔膽?您又知不知道外公他這七年來病倒過兩次?身為人子,卻對自己的父親不聞不問;身為人父,卻對自己的兒子惡語相向;身為人夫,捫心自問,您現在所做的一切會讓舅母開心嗎?」
「舅舅,您應該醒醒了。」沈筠笙看著他站在那裡,驀然生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情緒來,她不再繼續和他說什麼,轉過身一步一步離開。
話已至此,她不過是一晚輩,還能說些什麼?
只是可憐阿柏,小小年紀便要承受這些,只願顧北樅能早些明白過來,不然,倒寧肯不再有這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