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浮玉
三微覺得,從來沒有這麼乏過。他向來少眠,不似星回,動不動就能睡上幾日不醒。可眼下,耳邊極細微的聲音都顯得格外刺耳。半睡半醒的當口,有人費力地將他扶起,靠在軟墊上,又將什麼熱熱的汁水灌進自己的口中。
那東西很難喝,將他僅存的一些適意衝散,他很不悅地抬手。聽見什麼落在地上,碎了,極響的一聲。
他睜開眼,紗綾手中仍舉著勺子,白瓷的小碗碎了一地,她的裙子上濺了許多葯汁。指間紅的厲害,想是被推翻的葯汁燙了。她就這麼怔怔地望著他,嘴巴動了動,終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三微起身,取了些井水,用帕子浸了,將她的手裹住。又俯身將地上的碎瓷撿了起來,再返身回來查看她燙著的手指。
他把帕子打開,已經沒有那麼紅了,指間涼涼的。然後就有一滴滴的水,落在她的掌心。
她的手躺在他的掌心,她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的滾落。
他心裡嘆了口氣,「我沒想瞞著你……」
她的眼淚愈加多起來,「那日,你陪著我去尋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
三微將那帕子擰乾了,替她擦著眼淚,「沒有……」
她略略止了止哭泣,「你還有什麼瞞著我么?」
他握著帕子的手,力道增了幾分,「沒有……」
「那你要找到的人呢?可找到了?」她仍噙著淚的目光,一瞬不瞬盯著他。他彷彿可以看到,她心懷僥倖與恐懼絕望糾纏不休的情緒。
他用了更長的時間答道:「找到了。」
她原本繃緊的身子,彷彿在一瞬間搖搖欲墜,「那你為何還來找我,為何還對我……」
三微將她攬入自己的懷裡,她的氣息紊亂,渾身顫抖的厲害。他抵著她的額,彷彿自語,「是我不小心把她弄丟了……她其實一直在我的身邊,我卻一直都看不到……」
紗綾的腦子裡一片糊塗,可是他的意思,明明是喜歡自己的,只這一點,她已經沒有餘地去考慮其它了。
「你的意思是……」她還試圖確認些什麼,一瞬間已經湮沒在他鋪天蓋地的繾綣氣息之中。她起先尚存了一絲清明,這許多年孤身一人,努力地活著,從不敢奢望有一方天地可以躲藏其間。眼下身處的這個懷抱,她好像一直在等著,竟有久別重逢的感覺……
燭火燃盡,屋子裡黑下來,紗綾才回過神來,慌慌離開他的懷中。
三微覺著懷間一空,她已轉身重新燃了燭火。火光跳躍中,她面上緋紅如雲霞明艷動人。
她被瞧的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你,好些了么?昨日在巷中是怎麼了?」
他這才度了度自己的情形,誠然如星回說的,他強行開了捲軸,把自己狠狠地傷了。低頭想了一回,才道:「不礙事,舊傷罷了。」
「還有,昨日所見,你是如何做到的?」她從最開始見到他,就從沒想過也沒打算問過他以前是做什麼的,除了費盡心思猜想過他欲尋的是什麼人。
他的神情在燭火中晃著,「不過是機緣巧合,不用多慮。只是,你需記住,儘管你看見了,你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怎麼會?」她揚了揚眉梢,「難道我看到的你,也不是真正的你?」
三微心裡沉了沉,「或許,並不完全是。」
她笑了笑,「真正的你,應該不會太嚇人。對了,你還是躺下來休息,我看你臉色還是很難看。我去給你做些好吃的……」她說著就將他拖到榻邊,按著他躺回去。瞧著他闔上眼,才悄悄掩門而去……
雲麾將軍府被封已經有很多個年頭,平時只有零星的幾個侍衛守著。巨大樟樹的樹冠探出宅門,因著四季常青,總鬱鬱蔥蔥著,似乎就覺不出歲月流轉。
這兩日卻很是不同,鄰近的幾條巷子都被封了,其間的住戶早早被暫時安置去了別處。每條街巷口都由兵馬司的人守著。路過的偶爾小聲議論著,只當是彼時懸而未決的雲麾將軍案有了新的眉目,朝廷要重新徹查。
如此嚴密的布置,對紗綾來說卻算不得什麼。將軍府的密道,從一開始就只有爹娘和她自己知道,就連爹爹身邊的親信都無一人知曉。不光從外面可以進入府內,連府中的屋子之間都有暗道相連。
她自書閣的暗門鑽出來,查看了四周,並沒有什麼被移動過的跡象,才放心地合上了暗門。
書閣在府內地勢的高處,已過子時,多年不見燈火的將軍府里,難得有些融融的燈火搖曳。她看著,心裡很有些酸楚。她時時渴望著,朝著那燈火過去,推開門看到的是爹娘含笑的面龐……
她往日的院子里,燈火仍亮著,她忍不住閃身入了去。格窗上映著的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她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眼見著侍女從屋裡退出來,在院門口向看守的侍衛交驗了隨身的玉牌,才離開。
轉頭再看,屋內的燭火已經熄滅,黑黝黝彷彿並無聲息。她自廂房內里的一扇側門而入,屋裡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她輕手輕腳方走到前廳,聽到壓低的聲音,「能摸黑入了這屋子的,只怕姑娘不是平常人。」
紗綾一驚,這才看出窗下坐著一人。轉念一想,那人應是早已察覺她入來,若是有心捉她,想必一開始就會警示院子外面的侍衛。當下心略寬了寬,「這位的聲音聽著很耳熟,我們見過么?」
「松月坊見過一面,想必,這位就是原先戴著釵子的姑娘。」那女子緩緩道。
紗綾這才醒悟,那日被人綁去了絲綢鋪子里,正是一位眼盲的姑娘救了自己。可這姑娘為何卻身在自己的寢屋之內?難道她與宮裡頭的,原本是一路的?
雲棲瞧她靜默不語,走到近前,「你是上官長離的女兒,你來因是為了當年將軍府一案,是么?」
紗綾點點頭,不知何故,她覺著眼前的人語調平靜柔緩,有著令人安心的情緒,不知不覺就不再緊張,也卸了敵意。「是的,釵子我沒有興趣,我只想查清楚當年的事情。只是,你為何會被拘在這裡?」
雲棲對眼前這位姑娘的了解,並不比這姑娘自己差了多少。這枚鸞符兜兜轉轉,自北朝流到南梁,在自己的案上擱置過。之後,又落在這位上官將軍女兒的發間。而這姑娘與自己的經歷亦十分相似,這許多年顛沛流離家國不在,這麼想著,二人之間還是很有些緣分。
「姑娘的釵子本是一道兵符,如今已落入北朝天子的手中。而我,偏巧是知道如何將這釵子恢復成原樣的那一個。明日,這枚鸞符就要重現於世了。」雲棲緩緩道。
「哼……」紗綾冷笑一聲,「為了一枚兵符,草菅人命六親不認,我早該想到。」她頓了頓,「你……你可是南梁皇室?我聽說,這釵子正是在流落到南梁時,被打造而成的。」
紗綾瞧她並不言語,回想她的氣度舉止,心中也瞭然,「可否將我留在身邊?我絕不會給你添麻煩,只是想找到將軍府一案的元兇。」
雲棲略想了想,「明日事情會如何收場,我也沒有半分把握,其中兇險,你可考慮清楚……」
玉簾鎮的玉簾還是沒有動靜,仍舊青蔥一片卻連一個花骨朵都尋不著。商瑜自來了此處,很是沉默,整日在山裡轉悠,並不常出現。
雨奚每天會由人領著來見青羽,他的腕間套著一隻並不起眼的銅環,青羽認得,那是用來鎖住神魂的語生妄念。只要商瑜動動手指,雨奚就會被困入迷境而永不得出。
而回到草廬的第一夜,她就夢見了慕松煙。一開始,她並不覺得是夢。一切太過真實,他的笑,他的低語……他問她,你怎麼到現在才來……
他朝著她伸出手,她走上前,欲將手放在他的掌心,她卻醒了。
她轉過頭,浮玉棲在窗台上,腦袋埋在翅膀下,身子微微起伏著。她走過去,將它拎起來,放在自己的手心,「你一直都知道怎麼找到他,對不對?」
她的聲音冰冷,浮玉狠狠哆嗦了一下。
「你是自己說,還是我教你怎麼說?」她將它放回窗台上。
浮玉垂著腦袋哀怨地揪了揪自己的羽毛,骨碌一下滾到地面,眨眼間已幻作人形。
青羽一直以為,照著浮玉的體態和毛色,怎麼也該是個漂亮的小姑娘。抬眼一瞧,就愣住了。
分明是個身形魁梧的男子,白色的衣衫頗不合身,緊繃在身上。明明眉眼間豪放不羈,偏偏強作著低眉順眼,囁喏了半天才道:「我……我本是一隻蒼鷺,被……被慕松煙那個混……不不是,那個好人,變成了一隻小白鳥……」
她支著腦袋,「你是不是覺得,其實相比之下,我還不如他……」
浮玉腿有點軟,長時間沒作人形,走路也不是十分順暢,哐當一聲跌坐進椅子里,「這是天大的誤會,能有幸待在姑娘身邊,那是幾世修來的福氣……」看著她一瞬不瞬瞧著自己,忙解釋道:「之前姑娘在頤木崖上看到的,就是慕松煙。」
她仍沒有發話,浮玉撓了撓頭,「真的是,我可不敢在姑娘面前撒謊。」他忽然頓了頓,小心地看向她,「姑娘不是還沒搞清楚大魔頭和慕松煙的關係吧……」
「大魔頭?」青羽涼涼地瞧著他。
「羲和那個大魔頭啊……」他憤憤道,「自從他到了流世,我們兄弟幾個哪個沒被他收拾過。他把自己一分兩半,這慕松煙的一半,兇殘可是半分沒少……」
青羽一直在迴避這件事,羲和、墨弦和慕松煙的關係。儘管她知道,她總有一天要面對。
這件事簡單說來,大約就是她與羲和在流世一段恩怨之後,兩人都到了凡世。她自己失缺了記憶的一角,流落在書院,遇到了羲和其中的一半,墨弦。而羲和的另一半,慕松煙,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一直守在這玉簾鎮。
對面的浮玉仍在喋喋不休,「不過有勇氣將自己分開兩半,經歷離髓噬心的折磨,我也不得不敬他羲和是條漢子……」
她仍沉默著,所以,她愛上的是羲和,準確的說,是他神識的一部分。
她抬起眼,「怎麼可以讓他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