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錯信
雲棲將手中的茶盞放下,磕在白玉的桌面,清脆的一聲。
「誒,這個……你看,我也是沒辦法才告訴青羽姑娘的……」上秋手中的扇子,打的有些急。
雲棲微嘆了一聲,「我妹妹的酒,果然是沒幾個人抵得住。」
上秋嘩一聲收了扇子,「老子……我怎麼能是這種人呢,區區一壺酒就把公主的行蹤告訴她了。即便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是斷斷不會說的……」
「還真不是一壺酒,是兩壇。」有人從外面進來。
上秋急忙起身,「噢喲,你們姊妹倆好久不見,我就不打擾了……」話沒說完,人已經躥到外面了。
「小羽……」雲棲欣喜地起身,下一刻,雙手已被青羽握住。
「姐姐,你還是來了。」
雲棲微蹙了蹙眉,「你怎麼又清減了,整日在忙些什麼?」
青羽愣了愣,雲棲的雙手還握在自己手中,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瘦了?
雲棲似是覺察她的疑惑,微笑道:「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在香庄的時候,有人替我配了香料。日日熏著,眼睛已迷迷糊糊可以看見些影子……」
青羽大喜,就要探向她的脈間,被她阻住,「小羽,此事不急,倒是眼下我這裡怕是京城裡最不安全的所在。聽姐姐的話,離開京城避一避。等事情過去,我們自然可以重新見面。」
青羽拉著她的手不放,「你趕不走我的,你的眼睛方有些起色,我必須時時看著。」見她又欲開口,接著道:「鸞符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姐姐本就不該瞞著我。若是換了我遇險境,你也不會離開的,是不是?」
雲棲知道再勸不住她,拍著她的手背道:「那你要聽姐姐的話,萬不可魯莽行事。」
夜河低垂之時,青羽坐在屋檐一角。風拂過面頰時,已有了涼意。她甚至可以聞到早桂的清香,也很自然地想到白麓山的桂樹林……
星回遠遠看著她獨坐著,也不知怎的,就坐到了她的身邊。
之前在書院里的時候,他其實經常坐在她身邊。雖然也不能和她說什麼,但是她向來獨處的時候很安靜,沉浸在她自己的一方世界里。他覺得這世間不呱噪的人不多,難得遇上一個這樣的,坐在旁邊跟著想想心事,其實挺不錯的。
他轉頭瞧著她,比當初看到她的時候,變了許多。樣貌是差不了多少,只是眉眼神情間浮動的情緒,彷彿嶰谷的薄雪溪蘇,總籠著細碎的雪霧,涼涼的看不透內里。
這和月見的清冷又不太一樣,月見凡事都是淡淡的,就好比月色,即使皎潔亦不會濃烈。
這隻青鸞不同,濃烈時如火,冷肅時又如飛雪流霜……
「真是麻煩的一個丫頭……」星回翹著腿,斜眼瞟著她,自言自語道。
青羽往後靠了靠,「哪裡麻煩了?」
星回隨口回道:「哪裡都麻煩……誒?」
他忽然意識到有什麼很不對的地方,她是在和誰說話?不太像是自言自語……難道她看到自己了?
星回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眼沒眨。
他方要鬆口氣,她的聲音又響起,「你這是坐累了,活動活動手?」
他忽地站起身,端了個崖岸高峻的姿態,盡量穩穩地道:「你……幾時發現我的?」
「方才那侍女端著茶水過去,本走得四平八穩。你碰了她一下,她手上的茶水潑在那年輕的侍衛身上。兩人原本沒機會相識,現如今接了緣分,各自相思了。你這一碰,當真是很巧……」她支著腦袋認真道。
星回仍莊嚴不苟地端著,「舉手之勞促成一段姻緣,也沒什麼值得敬佩的……」
她轉頭望著他,「我估摸著,被你拆散的也不少……」
他彷彿是受了些寒氣,當下輕咳了幾聲,「那也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是緣盡了,何必用拆散這個詞。」
「你是誰?我們以前認識?」她仍盯著他,樣子不像是假裝沒認出他。
他心裡這才穩了穩,「萍水相逢,肯定不認識。」
「你站得這麼直,累不累?方才不是靠的挺舒服的?」
星回從善如流地坐回去,她瞟了眼雲棲屋內的燈火,「雲棲身邊的那位,和你是一起的?」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正琢磨著,如何就被身邊的這一隻發現了。
她用手肘碰了碰他,「你們是蜀地的巫師?」
星回之前對她不多的一些好感,頓時煙消雲散了,「本來這件事我不該插手,不過念在……總之姑娘最好還是儘快離開這裡,這院子裡頭的人恐怕不是你能幫的到的。言盡於此,好自為之……」說完就消失在牆下。
隱隱聽見遠處紛亂之聲,青羽起身看去,永安坊那裡火光乍起,人影綽綽。兵刃交接呼喝慘叫聲,聽得清楚。
早前雲棲從永安坊撤出,怕已是料到這一出。只是當時落腳的院子,應該再沒有人,京城也早在幾日前就實施了宵禁,不知是什麼人在那裡照了面起了衝突。
她方要起身前去查看,院中有人喚她,「小羽。」她低頭,雲棲立在庭中,急忙落在她面前。
「小羽,永安坊那邊情況很不好,我們這裡也不安全了,需立刻離開。」
青羽猶豫片刻,「姐姐,既然你手握鸞符,這東西又引來這許多紛亂,何不想辦法將它毀了?也免更多的人無辜送命。」
雲棲垂目,「若是這麼簡單倒也罷了,只是這鸞符中牽連的隱士成千上萬,一旦被毀,他們也將危在旦夕。這鸞符,只能落在明君手中,方可既保了他們性命,也可護佑天下一方安寧。」
「明君?」青羽嗤鼻道,「如今在外面爭搶的人馬里,有哪一個是明君?落在誰的手裡都是禍害……」她瞧著雲棲神情,不覺打住,「難道姐姐心裡已有人選?」
雲棲將她的手握住,「如今鸞符握在北周天子的手中,他將我知曉鸞符機要的事散了出去,如今這外面,交錯了不知多少人馬,也都是沖著我來的。到時無論是誰擒了我,就有了機會和他一爭天下。不過,既然北周天子將這事散開了,必然也有十足的把握,最終將我手中的秘密拿到手。與其白白連累無辜,不如趁早決斷……」
青羽愣了愣,「你什麼意思?你難道打算自己送上門去?」
雲棲沒出聲,面容隱在夜色中,手涼涼的。
青羽急道:「他將那鸞符恢復了原樣,只怕會累及更多無辜。不如我想辦法去將那鸞符拿出來,放在姐姐手裡,才是最穩妥的法子。」
雲棲將她額角的亂髮攏了攏,「你別忘了,我的身後是南朝七國。南北戰事再起,牽連的只怕更多。這鸞符,如今只能待在這裡,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青羽再要出聲,已有人入了院子,低聲道:「車馬備好,需立刻離開了。」
雲棲再不猶豫,牽著青羽的手出了院子上了馬車,「小羽不用思慮過多,我已有安排。」雲棲的面龐,在夜色中泛著宛如明珠的光澤,皎皎生姿。
她自手邊食盒裡取了糕點,「還記得姐姐在紙坊時做給你吃的紫雲糕?嘗嘗看是不是還是那個味道?」青羽早聞見香味,取了就塞進口中,馨香酥軟,連說好吃。二人一路回憶彼時快樂的瑣事,難得的歡語笑顏。
馬車忽然停住,車廂外有人沉聲道:「我們要去的錦春坊已被封了,說是……裡面已無活口……」
雲棲短暫的靜默,「將紫焰燃起。」
外面的人急忙道:「這恐怕不妥……」
「你不照做,可以立刻離開這裡。」雲棲淡淡道。
很快,外面尖銳的哨音響起,一縷紫色的焰火騰空而起,撕開如墨的夜幕。
「姐姐這是做什麼?」青羽亦覺出不妙。
雲棲抬眼望向她,「對不起,眼下已沒有別的選擇……」
青羽驚急,欲起身,卻發現渾身無力。
很快,外面四處馬蹄聲和齊整的步履聲由遠而近,迅速將四下圍住,一時又是一片靜謐。
雲棲將青羽輕輕摟了摟,掀了帘子出去,「你們要找的人在這裡,除了我之外,你們若是碰其餘的人一根汗毛,我立刻就斃命於此。」
青羽透過帘子的縫隙,看見她架在自己頸間的匕首,已有艷紅的液體沿著刀刃而落。
「雲棲……」領頭的將領彷彿一聲嘆息。
雲棲的身子晃了晃。
那人取下面罩,「是我,文澄心。」
他翻身下馬,緩步走到她的面前,「把匕首給我,你傷到自己了。」
匕首刀刃的反光,正落在青羽身邊的車壁之上,銀色的光芒,搖搖晃晃。
「那你答應我,不許傷害我身後的這些人。」雲棲冷聲道。
「我可以不動他們,但是他們也絕不可能活著再離開京城了,你該知道的。」他的聲音里有努力維持的鎮定。
「那恐怕,它的真相沒有人可以看到了……」她的面上綻開絕麗的笑容。
文澄心急呼出口,「住手!我答應你。」他走近一步,「你把匕首放下,我過來了。」
他緩緩走到她的面前,慢慢抽出她掌中的匕首扔開去。手臂環上她的腰間,帶著她飛身上馬。
他垂目望著她微微顫動的羽睫,沉聲道:「動手!」
雲棲猛地抬頭望向他,余光中箭矢齊發,身後金屬破入肌膚的刺耳聲,嗤嗤不絕。她眼中滿是絕望,身子卻被他箍著,再無法動彈半分。
青羽無力靠在車廂壁,聽著箭矢如急雨般落在車身,外面慘呼聲不絕。她掙扎著起身,幻出雙翼,正欲衝出車廂,就見一人直撲入來。她只覺胸前劇痛,立時失去了知覺。
星回將身邊的靜篤束著,眼見一片血雨腥風,嘆了嘆,「你這又是何必,好在今天是我在這兒,若換了龍潛,嘖嘖,你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怎麼個凶法?」龍潛的聲音在星回的身邊響起。
「責罵,不過是責罵兩句,我們首律大人向來寬厚……」星回暗暗佩服了一回自己變臉的速度。
龍潛指間微動,靜篤身上的束縛已經去了。
靜篤卻未有什麼動作,「我說過,自出谷時候起,我已經是個凡世之人。」
「你是哪裡的人,好像也不是你自己說了算的。」龍潛並未顯出不悅,「你面前這一出,非但是我們阻不得,反而需要上去加加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