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小院
三微尋到龍潛的時候,看著龍潛面上的神色,不知何故心裡沉了一沉。倒不是覺得自己早前擅動了一方布局令他不悅,反而是有些擔憂的意思。能讓龍潛擔憂的事情,他想不出什麼。
「你可找到霜序了?」龍潛的聲音有些試探。
三微的不安又多了一分,「不曾……你難道也不知她在何處?」
龍潛避開他的目光,掂量了許久的話,到了口邊他還是有些猶豫,「她一直都在你身邊。」
三微覺得渾身如浸寒冰,他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想到的人,那日竟任她在身後倒下。
「不可能……」他喃喃自語,「為什麼會是她?她不過是凡世里的一個,怎麼會是霜序……」
三微手裡握著那釵子,在街巷中漫無目的地徘徊。與人碰擦了幾次后,才發覺竟忘了隱去身形。
他忽然覺著可笑,一向他坐在旁處,看著凡世之人按著捲軸所書,將生老病死愛恨情仇一幕幕上演。他只要動動手指,就可輕易讓愛成愁,順遂變為絕境,繁華化為落魄……
這一次,竟將自己陷了進去,連著霜序也攪入這紛亂當中。他才真正有些體會,所謂悔恨交錯,所謂覆水難收……
有三三兩兩的人從身邊經過,「這年頭京城裡大白天的也不安全了,好好一個姑娘,在街邊喝個茶,都被刺了……」
「據說是弓弩所傷,這得是多大的仇,才對一個年輕女子下得了手……」
他猛地頓住,方才龍潛只是問了他,可找到霜序沒有,並沒有說她怎樣了……
西府與禁苑離得並不遠,不過幾條街巷。平素里這幾條街巷還是有些行人,這兩日封了街,尋常人已出入不得。
站在巷口的侍衛看到來輪值的兄弟,鬆了松肩膀,「站了大半日,簡直比校場演武都累。這麼空蕩蕩的巷子有什麼好守的……」
來人道:「我說兄弟,你還是精神些,這兩日裡頭關的人,可不是等閑的。」
「聽說了,最近收進來的一男一女,據說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外面的守衛反倒翻了幾倍。」
「據說昨夜宮裡的御乘也來過了,也不知出了什麼大事……警醒些總歸沒錯……」
三微進了西府的後院,果然見到步步設崗,更不提暗處的守衛身影綽綽。尋到她並不是什麼難事,門口的守衛密密麻麻立了幾排,彷彿暗夜中森冷的石雕,卻又隨時會有致命的一擊。
屋子裡只一盞燭火明滅,和極淡的草藥味。方才兩位宮裡的醫師離開時,他沒錯過他們壓低聲音的交談。
「這姑娘也真是命大,箭弩穿身而過,居然還有一條命……」
「若不是那護心鏡擋了一擋,斷不會有什麼生機……」
「你說這麼年輕的姑娘,身上怎麼會有軍中所用的護心鏡……怕是有些來頭。」
「知道的越少活的越久,你還是琢磨你的配藥去吧。她雖暫無生命之虞,也不能出了意外……」
三微走到榻前,她平躺著,雙手卻被鎖鏈縛著,極微弱的呼吸。身上還是那日的衣裙,血跡斑斑,竟無人替她擦洗。傷處只是簡單的處理過,一看就知道並沒有想將她治癒的意思。吊著一口氣,不讓她立時斃命罷了。
三微向來覺得自己的脾氣很不錯,偶爾霜序實在頑皮了,他會有些生氣。然而眼下,他只覺著不受控制的怒意將自己吞沒。外頭起了風,將一地的樹影搖晃得癲狂起來。
他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撩開她額際的亂髮,黔色的紋路猙獰。霜序是極愛漂亮的,斷容不得臉上有一星半點的不好看。他的指尖撫過,欲將那墨色去掉。
「我若是你,斷不會這麼做。」他的身後響起龍潛的聲音。
三微的手頓在那裡,「之前是我妄動,可眼下這般,我做不到袖手不管。」
「小十一和紗綾的關係,我其實不比你清楚多少。不過我知道的是,你若再插手其間,只怕她們兩個都回不來了。」龍潛瞧著他的手緩緩放下,才算舒了一口氣。「接下來的事情怎麼走,都在你手中那根釵子上。握在你的手裡總是不行的,是時候交到該拿著它的人手中。」
三微的目光仍落在她的面龐之上,龍潛瞧著他怒意又生的神情,幾不可查地嘆了一聲,「她如今能活著,就是因為這釵子下落不明,你若還給她,她是斷難再活著出了這院子。」
龍潛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三微並未在意,他將她的傷處仔細清理了,又掩飾回原先的樣子。大約是傷痛減輕了些,她有些醒來的意思。嘴裡嘟囔著什麼,聽不真切。她的手微微動了動,牽扯到縛著她的鎖鏈,鏗鏘一聲。她彷彿受了驚嚇,嘴裡似是急急地喚著什麼。
他傾身湊到她的面前,聽見她的低語,「夏正……我從來沒想過不給你……你想要的東西……我沒辦法不給你……你是不是生氣了……你為什麼總是背對著我……」
他的腦中轟然作響,扶著床榻的手劇烈地顫抖,小心將她環在懷裡,「我在這裡……」
她迷迷濛蒙睜開眼,「你是誰?你可認識夏正……你能不能幫我告訴他,這裡太危險,讓他趕緊離開……他說的對,我們本來就不該遇見,我會努力把他忘掉……」
三微將她的面龐輕輕抬起,「既然遇見了,就不要忘了……」她的眼睛半闔著,羽睫的影子在迷茫的面容上慌亂地忽閃,他極小心地覆上她的唇。
他其實一直知道自己心裡的意思,也一直覺得就這麼在她身邊,陪她去很多地方,陪她經歷很多事情,已經很好了。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會有如此強烈的欲求。那些情深似海為愛癲狂肝腸寸斷的故事,看得太多,看到後來就覺得自己早已置身事外,可以淡然地面對愛慕與眷戀。
原來,所謂淡然的是念想,無法超脫的不過還是一個情字……
這件事情,辦得出奇的順利,順利得令上秋有些困惑。照理要尋的這樣東西,應是變了樣子根本認不出,又藏在極隱秘或是想不到的地方。他總要動用些人手,費些周折才能查到些蛛絲馬跡。
然而這東西,眼下就躺在自己的手心。
想著這東西後面所牽連的,他想了想好像有些捨不得交出去。不過也就只能想想,他若當真私藏了,那後果……他想了個開頭,就果斷地停住了。江山是不錯,可要守著委實太不容易,不如喝著酒守著自己的莊子,來的自在逍遙……更何況他身邊的那些人,哪一個他都得罪不起……
蘇九淵從西府的大門出來的時候,一路迎著的都是侍衛極力遮掩的吃驚神色。這裡面就算是豎著進去的,也都是橫著出來,如此沒事人一樣自己走出來的,實屬罕見。
西府的大門在身後關上,蘇九淵還是沒想明白怎麼自己就出來了。再抬眼,不遠處的巷口,滿牆丁香的影子里,立著一個人。不知已在那裡站了多久,肩頭和發間都落了些許丁香的碎瓣。
他走過去,伸手將那些花葉拂去,「我們回家……」
她躊躇了片刻,「沒地方可回了……」
他的手頓在半空,「你還是不能原諒……」
她扎了眨眼,打斷他,「我被蘇家趕出來了。」
「什麼?」他愣住。
「你把我休了,我不再是蘇家的人,自然被趕出來了。」她垂下頭。
他將她拉入懷中,「你知道那是權益之計……我帶你回去……」
她仰起頭,很詫異地望向他,「你的屋子也被封了……你不是把自己從族譜上給……」她瞧著他面上的神情十分精彩,從吃驚到瞭然到失笑,最後掛了個十分古怪的笑容在面上。
他慢慢湊近自己,「那剛好,就我們倆了,再好不過……」
舒窈被拖著,在巷子里穿行,手被他緊緊捏著,街上的周遭都淡去了顏色,只看得見他的背影,挺拔而專註。就在她走到快要累趴下的時候,蘇九淵領著她彎進一條小巷,在一扇院門前停下。門前攀著密密的紫藤,檐上,地下幾乎沒有空隙的紫色,深深淺淺直撞入心裡。
他牽著她入了院子,玲瓏小巧的一處宅子,遠不如蘇府的氣派。但每一處景緻,都雅緻而熨帖。走至後院,她一抬眼就看見滿庭的木槿,陽光下無聲的繁華。
她忽然想起來,她曾經說過,她很想有一處安靜的院子,除了木槿,什麼也不種……她四處看了看,確然是再沒有別的花木,唯有木槿芬芳。
他自身後擁住她,「這些都是從凌府你的院子里移栽過來,我自己一個人照看著,這些年一直開得很好。」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在了他的手背。他將她轉向自己,替她拭去淚水,「你不喜歡?我重新給你再種……」她的淚水不可遏制,蜿蜒而下,他原本替她擦拭的手指忽然停住。
淚水滑過的地方,她原來的樣子漸漸露了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是他娶了她時的樣子,也是他棄了她時的樣子……
他竟沒有好好看過她原來的樣子,他用指尖很仔細地在她的輪廓上摩挲,最終停在她嫣紅飽滿的唇上。他再沒猶豫,將她深深地吻住。
她似是有些手足無措,過去種種彷彿如昨,卻哪裡敵得過他瘋狂地索取與探求。她的手臂環上他的腰間,二人的身影,在木槿的芬芳里,再無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