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霓裳
商瑜有些困惑,他彼時在葯里分明添了斷念,她不該再記得自己。何況,今日他易了容,與彼時十分不同。而此刻,她的面容,映著燈火的融融熠熠,正是那時每日白天里的樣子,簡單而無憂。
他負在身後的那隻手,攥得有些用力,「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
青羽看到不遠處,蘇九淵一雙眼緊盯著槿葉,似乎並未注意她的存在,遂緩緩退入一旁的巷中。
槿葉手裡提著一盞不停迴轉的花燈,笑道:「怎麼會認錯呢?我們在一起住了好些天的……」聲音不高不低,剛好不被四周嘈雜的人聲淹沒。
身旁恰好經過幾位相攜同游的年輕女子,聽聞此言,皆掩嘴嬉笑而去。臨了,還頗有深意地將二人看了又看。
商瑜的手又狠狠攥了攥,「夜色昏暗,看錯人也是有的,我想有人在那邊等著姑娘。」他的目光落在蘇九淵的身上,見他眸色沉肅,笑道:「你的同伴好像有些不太高興,姑娘還是過去寬慰一下,不過是個誤會……」
槿葉愣了愣,「誤會?你把我帶走,又給我喝了特別難喝的東西,你覺得是個誤會?我差點拆了你的窗子,你是不是還在生氣?」
話沒說完,腰就被人狠狠攬住,耳邊蘇九淵努力剋制著怒意的聲音:「你再胡鬧,這個月的月錢一分你也別想要了……」
槿葉覺著自己向來識趣,迅速地轉頭就走,臨了又回頭沖著商瑜道:「我煮的東西沒那麼難喝,下回請你喝……」
她的聲音和身影,很快淹沒在熙攘的人群里。商瑜卻感覺被什麼東西束著,一時難以思考難以行動,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當初在山間布下白龍躍谷,他有過一瞬的猶豫,然而也就那一瞬,最終還是沒有給她留出生路。她能全身而退,並不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方才初看見她,他對自己的舉動竟有些失去掌控。這對於他來說,是絕對不可以出現的狀況。
青羽自巷子里走出,她看得出舒窈必是服了斷念,如今這個樣子,竟也說不出是好還是不好。蘇九淵眼裡噴薄欲出的怒火,她看在眼裡,倒是安了安心……
蘇九淵走得很快,臉色在明滅的燈光里,愈發不好看。槿葉拎著燈,幾乎小跑地跟著他。到後來,實在跑不動了,才小心地問:「公子……能走慢些么……」
「不能!」他的語調冰冷,他的背影透著莫名的怒意。
她擦了擦汗,提步跟上,沒走兩步,一頭撞在他背後。哎呦一聲,卻被他及時扶住。
「你眼睛不好么?!」蘇九淵的眸中跳著火焰,「走路也能撞著人?隨便看到個人就去搭話?還說跟人家住過?你腦子也有問題?!」
她有些困惑,「公子你是不是記岔了,我雖是心瑤的先生,卻並沒有和蘇家簽了賣身契。我其實不住在蘇府里也是可以的,怎麼和相識的人說句話都不行了?」
蘇九淵眸中的火焰又跳了跳,「你可是忘了,你現在也是我書房裡的侍讀?前兩日領這份月錢的時候,你可簽了什麼?」
「自然是領月錢的收簿……」她猛地頓住,「難道那個不是?我一高興沒仔細看……」
他面上這才緩了緩,「那上面我順便添了一句,你從那以後就錄入蘇府的管事名冊……」
「賣身契?!」她手裡的燈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蘇九淵心情很好的把花燈撿起來,撣了撣灰,又心情很好的遞還給她,慢悠悠道:「一般來說,是只做事不賣身……」
她似是剛回過神來,急急道:「多少錢可以把我自己贖了?」
他撫著下巴想了想,「我要是沒記錯,你大約再做個十五二十年的,也就夠把自己給贖出去了……」
槿葉聽完呆愣了片刻,拔腿就往回走,被他一把扯住,「幹什麼去?」
她憂心忡忡道:「我去瞧瞧方才那位公子,能不能借我些銀兩……」
蘇九淵掐著她的手臂就有些用力,回身將她帶進身邊的小巷裡,「你找個不相干的人借銀兩?人家可會白白借給你?」
「這……總要試一試……」她神思凝重。
「我倒是有個更方便的法子可以贖了你。」蘇九淵彷彿剛剛記起了什麼。
她一時來了精神,振奮道:「你不早說,有什麼法子,我知書達理,琴棋書畫刺繡女紅烹煮料理無不精通,又特別吃苦耐勞……」
蘇九淵看著她眼眸中熟悉的歡脫,一字一句道:「嫁給我。」
她愣了愣,小心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公子今日沒喝酒,怎地說起了瘋話?」
瞧著他神思怔忪,極淺的痛色,她心裡就軟了軟,小聲道:「公子是思念夫人了?夫人定是看著你的……」
身後石柱上,懸著一串鴛鴦戲水的走馬燈籠,比翼的身影,恰映在二人身後青瓦白牆之上,雙宿雙飛。蘇九淵將她伸著的手束了,擁著她。許久,她才聽見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她是看著我……我想被她一直看著……」
槿葉沒被捉著的那隻手,在空中頓了頓,才小心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唔,夫人定不願你這麼快又娶了新人,你也不想讓她不高興,是不是……」
她的手一下一下在自己的背上輕輕拍著,像是平素哄著心瑤的樣子。懷裡是她喋喋不休的勸慰,他覺著眼下這一刻,令自己不知該揣著如何的情緒,索性再不出聲。
他一直沉默著,她覺著許是自己的話打動了他,一時覺得十分欣慰。然而很快覺出什麼地方不太對,自己怎麼的就被他箍在懷裡,如此的親密無間,怎麼看也不是她這個蘇家管事該擔著的……
紗綾對著鏡中的自己,已經失神了很久。有多久沒穿過女孩子的衣裙,她已經不記清了。身上這套雲水銀紗,隱隱的纏枝蓮花,做工考究精雅。記憶中,還是住在上官家的大宅時,小小的她,每日里穿著如此漂亮的裙衫,看著娘親在窗前勾一幅芙蓉的工筆。
娘親是她心目中最美的女人,說話永遠輕輕的慢慢的,就好似她描的繾綣的花枝藤蔓,柔軟而舒展。爹爹是雲麾將軍,他的肩頭是紗綾最愛的地方。那裡寬闊而溫暖,她喜歡將臉蛋埋進去。他的身上有著讓她安心的氣息,她一直覺得那就是山河遼闊田原錦繡的味道。她也喜歡看著爹爹擁著娘親的樣子,彼時,娘親的臉上,是人間最美的綺麗。
然而那一夜,喬木蔥蘢曲水流暢的宅子里,絲弦聲裂,風燈燃著了迴廊里的夏簾,將一切化為灰燼。火光猙獰之間,她看見劍影弩張,看見池水染成了一片血紅。她看見爹爹手裡執著護國守疆的青鋒,護著懷裡的娘親。娘親的目光並無半分懼意,始終貪戀地落在他的臉上。她很久以後才明白,彼時的娘親已知無生路,在最後的一刻,也要與她愛的人一瞬不離……
那夜她被爹爹的同袍救走,被送去了遙遠的山間,一對獵戶夫婦收留了她。在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歲月里,她都在等著爹爹和娘親去接她。她一直相信,爹娘不過是一時無法來找她,只要她耐心等著,他們總會從小徑的盡頭笑吟吟攜手而來,接她回家。
她當然是沒有等到這一天,十四歲那年,她束了發換了男裝,應了徵兵的告示。很快她隨著新征的隊伍,回到爹爹曾經戍守的邊疆。北疆苦寒軍紀嚴苛,她都很努力地生存,很努力地尋找爹娘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得知真相,也是那一天,她自離開爹娘后第一次落淚……
燭火的畢剝聲,將她驚醒,她起身拉開屋門,外面夜色已落。俯瞰京城,恍如一幅溢彩流光的織錦,在山河間無盡鋪展開去。身後有人催促道:「姑娘請速去飛橋。」
她回身,看見侍女手中托盤上,一條長長的錦帶,層層蜿蜒其中。不知是何質地,千萬根銀絲穿梭交纏其間,夜色中熠熠生輝。六齣重華舞的最後,她需將它纏在腰間,自空中飛身而下。
六齣重華舞,她很小的時候就看過,這本就是娘親自創的舞蹈。長慶樓的這一出,其實不及娘親的三分,已是驚艷天下。她剛蹣跚學步的時候,已被娘親抱著,在庭院中旋轉跳躍。她在娘親的懷裡,止不住地咯咯笑著。
因此,她學會走路的時候,已經學會了這支舞。娘親卻說,這舞,只能跳給自己所愛的人看。至於是誰,彼時娘親點著她小小的鼻尖說,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這許多年,無論是經歷山間的清寂,邊戎的寒苦,還是牢獄的酷厲,甚至穿著最粗糲的衣衫,日日在街巷中洒掃。她都沒有忘記每一個舞步,每一個轉身和騰挪。那裡面有她最溫暖的全部,是任誰也拿不走的珍寶。
當她的足尖踏上樓頂的飛橋,她有些遲疑。腳下,六座飛檐高樓聳立,燈火煌煌觥籌交錯的宴席,笑語嫣然千嬌百媚的芳閣,清弦雅音線香明滅的雅室,層層而下,溶入流光的織錦之中。
三微很早就看到了她的身影,縱是裹著層層華美的綾羅,還是巷中瘦小卻倔強的那一個。如今高高立在飛橋之上,彷彿下一刻就會展翅而去。
三微不覺多看了她一眼,凡世間芸芸眾生,能被他多看上一眼,原本就不多。他也不甚清楚,何故就多看了一眼,而這一眼,恰看到她坐在了飛橋之上,兩腿垂著,下意識地搖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