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六物
蘇宅近來面上平靜如常,然而院子里往來的侍者丫鬟廚子,都極力壓著探詢疑惑和激動。蘇家的少爺彷彿和心瑤的女先生之間,有點意思。
自少夫人離世,原本流連花叢的少爺,性情大變,再不與那些奼紫嫣紅有什麼來往。如今似乎對女人又有了興趣,偏偏是院子裡頭日日見的,很難不讓人有些雀躍期待。
然而讓人有些想不透的是這位女先生,似乎對蘇公子沒什麼意思,除了每日去塾堂教心瑤念書,就是時時躲在自己屋裡睡覺。晚上早早歇息倒也罷了,白天也時時睡著,見不著人影。
這日管家召集了一眾女管事及侍女,說是公子需添一個侍讀,無非是幫著找找書,擦擦桌子,添添茶水。眾人自然知道是個美差,紅袖添香,說不定就添成了少夫人。雖說現在公子對那先生似乎有點意思,但那先生也不領情,眼下的機會絕對千載難逢。
想去的人自然多,一多也就需要擇個法子挑選挑選。蘇九淵的法子很簡單,站在他書齋門外,念一段書,沏一壺茶。
短短几日,蘇宅里烹茶的風爐就有些不夠用。除了必須留著給主子用的,其餘大大小小皆被借了出去。柴房門口日日都聚著來領柴木的,例茶也成了宅子里的搶手東西。
此外宅院里時時可聞誦書聲,和茶器叮噹作響之聲。一時蘇宅里書香茶香氤氳,蘇老爺子雖不知緣由,卻是十分欣慰近日宅風高雅,每人都添了例銀。
試誦試茶的挑選到了第三日,還未有人被選中,沒來參選的已經寥寥。管家卻忽然將這侍讀的例銀翻了一倍,前兩日過來參選的侍女皆悔青了腸子,早知道多準備幾日,此時再來,豈不更好。
蘇九淵在書案前已坐了一日,餘暉淡淡落在案上的時候,終於聽到外頭熟悉的腳步聲,不覺揚起了嘴角。
垂簾外,那人並不像之前的那些,拿起書就念,反倒是翻看起來。起先翻的快,後來翻的就慢下來,看著看著會很小聲的笑和嘆息。後來大約是想到什麼,把書放下了,茶器一陣呯呯嗙嗙。茶香很濃郁,她似乎很滿意,悠悠哉哉喝了兩盞。
方拿起第三盞,又順手拿起了書。猛聽她「呀」的一聲,似乎想起了什麼,接著又是一陣茶盞碰撞的聲音,和手忙腳亂擦拭桌子的聲音。
過了很久,才聽見她小心翼翼的聲音:「公子……茶……沏好了……」
他十分努力地壓制著笑意,淡淡道:「拿進來。」
門外的人猶豫了很久,彷彿能看見她咬著唇瓣,深吸一口氣,提步入來。
茶盞放在了他的面前,茶湯清亮,不同於其餘人濾的乾淨,這盞里略留了些茶葉的碎片。那是舒窈一貫的喜好,她說這麼看著好看,好比有了游魚的池塘,多了生氣。
茶盞的邊緣上,淡淡胭脂的印子,只那麼若有若無的一層,卻彷彿最誘人的顏色。
她瞧著他的失神,有些奇怪,這茶怎麼就這麼好看了?莫不是做錯了什麼,急忙上前從他手中奪走了那茶盞,「這杯不好,重新倒一杯給你。」
「還是喜歡紫草而不是紅藍花?」他不著邊際的一句。
她想也沒想地點了點頭,「紅藍花的顏色太過艷麗了……」沒說完,自己就愣住了,好像哪裡不太對,他怎知自己唇脂的用料和偏好?
順著他的目光落在茶盞的邊緣,和那道淺淺的唇印,她的臉騰地紅起來,慌忙用袖口去擦那印子。猛覺得腰上一緊,已被他攬在懷裡,她甚至來不及掙扎,他與自己已是兩額相抵,極親密的距離。
她手裡猶舉著茶盞,「我……我還是回去做心瑤的侍讀……其實沒那麼多銀子也沒什麼……當我沒來過,你看怎樣……」
他的眸色瀲灧,微啞的聲音拂在她的耳畔,「來過就是來過了,我怎麼能當作沒來過……」
她正了正色,強自鎮定,「做人也不用這麼實在,有時候不妨糊塗些……」
「哦,我原本想著,這份差事其實還可以多給些例銀,要麼我就不要這麼實在了……」他似是很鄭重地想了想。
「既然公子到現在都沒合適的人手,我其實勉為其難充個數也是可以的,雖然我做事手腳不是那麼利落,但是仔細起來也絕對值那麼些銀子,當然還要算上你原本想著再加一些的銀子。你看我明天教完心瑤就過來行不?」她一口氣說完了,自己亦覺得有些皮厚,臉又紅了紅。
「明天?」他挑了挑眉毛,「今晚就留在這兒……」
她急道:「不是說只是倒倒水找找書收拾收拾字畫么?」
「那你還想幹什麼?」他意味深長地瞧著她。
「誒,不是……不是你說今晚留在這兒……」
他鬆開手,退了一步,「外頭那些被人翻的亂七八糟,又被茶水打濕的書,你今晚不收拾了再走,難道等我來?」
她長舒了口氣,慌忙提著裙子逃了出去,身後,他眸中皆是笑意……
青羽沒想到,那商瑜,帶著她兜了一圈,居然兜回了寒潭。商瑜挑了間院子後面的屋子,就這麼大大方方住下了。
青羽屋裡的那幾樣,連同這塊青石,被挪去了寒潭對面的水榭里,時時有人守著,不過倒沒人阻著她過去看。商瑜其實常常烹了茶,請她一起去觀賞。
案上,一琴一爐一鼎一鑒一石,六樣東西已有了五樣,本該是挺讓人高興的事,偏偏這最後一樣,掛在天上。
商瑜看起來卻並不著急,相反,他的手下給他帶回了一封信箋之後,他心情似乎十分的好,這日就又請了她過去喝茶。
青羽身上的傷已好了七七八八,但是她出不了這個院子。當初商瑜在山間白龍躍谷的陣法,她事後才想過來,即便是當初在流世,也沒有哪一個能隨便布的出。但是眼前慢悠悠品著茶的商瑜,看起來實在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世之人,究竟如何有這般能耐。
商瑜看著她有些心不在焉,嘴角的弧度揚起來,徐徐脫下了面具。
青羽瞧著他的臉,一怔,不覺脫口而出,「柳牧?」一時,記憶呼嘯迴轉,七星河,運書的商船,畫舫,祭冰的井台,還有舊人容顏……
「當初看到姑娘,以為不過是離珵的心上人,原來是我看走眼了。」商瑜似是回憶了一番,瞧著她面沉如水,忽而又道:「喲,瞧我這話說的,姑娘別聽岔了。姑娘自然是離公子的心上人,我的意思是,姑娘的身份,可相當不簡單吶。」
青羽冷冷道:「公子只怕也還有好些名字,或是別的樣子。只是不知,原本的樣子,可能見了這天光?」
商瑜並無惱意,「究竟哪個是原來的樣子,我也不太曉得了。現在這個樣子,陪姑娘喝喝茶說說話,還是可以的。若是我們倆都用原來的樣子說話,只怕這方圓幾百里,都不會再有人煙了,你說是不是?」他的指腹在茶盞上摩挲著,眸光直入她的眼中。
「你和商珏,是什麼關係?」她不能不想到雲棲。
商瑜湊近她,「你和傅隱,又是什麼關係?」他看著她緊鎖的眉心,笑道:「別緊張,商珏既然與我是那樣的關係,不到萬不得已,我自然不會碰你的姐姐。」
「你若是敢動她,便是拼上一命,我也不會放過你。」
商瑜靠坐進椅子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若是那位總幫著你的人還在,我倒是尚需掂量掂量,現在嘛,單憑你一個,我還真是怕不起來。」
青羽猛地望向他,「你說什麼?你把他怎樣了?」她忽然意識到,她確然很久很久沒有再見到過慕松煙。自書院出來就沒有,浮玉不見了的時候,她就該想到,為何遲鈍至此。當下心頭如火燎般焦躁起來。
商瑜彷彿聽到十分可笑的事情,「我把他怎麼了?我還真挺難把他怎樣了。這事情,難道姑娘不比旁人清楚?」
她站起身,茶盞中的茶湯四處潑濺開,「讓我出去。」
「我在這兒等著你……」商瑜又將茶盞斟滿了。
背上的舊傷很痛,一路跌跌撞撞趕到玉簾鎮,眼前的景象令她幾乎摔下半空。遠看連綿的山頭仍是白茫茫一片,細看卻是厚厚的冰雪,將每一寸土地掩蓋著。甚至分不出屋舍、樹木和道路,整座村子似乎被忽如其來的暴雪掩埋。
她再沒有半分力氣展翼,在雪地里踉蹌而行。深厚的積雪,幾乎讓她沒有認出他的草廬。屋子的門被厚厚的雪掩著,她費了很大力氣,才將門打開。
屋子裡沒有半分氣息,陰冷幽暗,尋了一圈,她無力地坐在榻上。
她開始想起來,自從與他相遇,每一次陷入絕境,他都會來。漸漸成了習慣,漸漸竟有了很久不願再有的依賴。她曾經以為自己愛得刻骨銘心的人是離珵,如今坐在這冰冷的寒室之中,她才猛然看清楚自己的心思。
至於這段心思始於哪裡,她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能看到他,已經足夠。
可是他去了哪裡?竟一絲一毫的痕迹都沒有留下。
她覺得從來沒有這麼絕望過。
門外有踏雪的聲音,她猛地抬頭,迅速地沖了出去。屋外雪地里,一個小小的身影,「雨奚?」她不覺出聲喚道。
雨奚似是沒料到屋裡有人,愣了一愣,才開心道:「姐姐!你總算回來了!」
青羽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子,將他肩頭的雪拂去,「你還好么?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雨奚垂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她才注意到他手裡捧著一樣東西,很久沒見到的浮玉,被他小心地裹在一條帕子里。她探了探,還有極微弱的氣息,不知為何,心裡狠狠鬆了口氣。
「姐姐,這裡的雪下了很久很久,大家都沒看過這麼大的雪。山上的玉簾都被埋在了雪裡,到後來,我們的屋子和農田,都埋在了雪裡。可是雪還是一直一直的下,到後來,大家只能離開這裡了。」
「那你呢?你怎麼沒走?你的家人呢?」青羽替他攏了攏衣領。
「我爹娘不願意離開這裡,我們就搬去了鎮子邊上的山裡。我每天都會過來看看,我覺得你和慕先生,一定會回來的。」
「你可見過慕先生?」青羽試圖讓自己聽起來沒那麼緊張。
雨奚搖了搖頭,「沒有。我來的時候,只看見這隻小白鳥躺在窗沿上,我就把它抱走了。這麼些天,它除了喝一點點水,什麼都不吃。我想,它也是在思念著慕先生。姐姐,你可有辦法讓它吃東西?」
青羽將浮玉接過,伏在它的耳邊,低聲說了什麼。那浮玉竟微微睜開了眼,將腦袋在她的掌心蹭了蹭,復又沉沉地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