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霜雪
涇谷山,山勢奇峻,高崖直刺天際。青羽藏身在崖頂,這裡和頤木崖有些相似,雖沒有霖梧花鬱郁芬芳,卻也有不知名的山花開得絢爛。
她傷了一魄,此番疼痛非皮肉之傷可比,寸寸浸入肌理和筋脈之中。她甚至無法隱去羽翼,只能任它們無力垂在身後。每日蜷在柔軟如狐裘的草地里昏睡,醒了就望一眼崖下的金戈鐵馬,彷彿鎖在一個漫長的夢境之中。
崖上的春寒已淡去,對她卻仍是難以忍受,那件大氅也難以抵禦夜間的清寒。不知道到了第幾日晚上,她模糊竟覺得難得的暖意,忍不住往那裡靠了靠,又靠了靠。迷糊間,聽見耳畔低低的嘆息。可是如今,她早已分不清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只當是,又一個夢境。
直到有一天她舒舒服服地醒來,發現自己趴在山洞裡,身下堆著暖融融的狐裘草,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一隻胳膊牢牢圈著她。她順著看過去,嚇了一跳。慕容煙臉色慘白,趴在身側,呼吸微弱。
她急忙起身,拍著他的面頰,「噯,你怎麼了?」搭上他的脈搏,若有若無。
他忽然嘴巴動了動,她趕緊俯身去聽,「你說什麼?」
他還是很低的聲音,聽不真切,她只得又湊了湊,猛不丁他的唇,印在她的臉頰上。她急忙起身,看見他嘴角壞壞的笑意。「你……」她順手在他肩上推了一記。
他皺著眉悶哼了一聲,雙眼還是緊閉著。
她只當他又耍詐,起身欲離開,忽聽他低聲道:「你不能見死不救恩將仇報……」
她想著他脈搏微弱,倒的確不似假的,才又重新回到他身邊,「你……怎麼了?」
他很費力地睜開一隻眼睛,「你身上帶了什麼東西沒有?……一靠近你,我就大半條命沒了……這些天……也剩不下幾口氣了……」
她蹙眉想了想,伸手從袖子里摸出那把匕首,方才拿到手上,慕松煙一聲悶哼,嘴角溢出血來。「快……快拿遠點……」就再沒了聲息。
她想也沒想,一下丟得遠遠的。
半晌他的臉上才微微有些顏色,她又探了他的脈搏,漸漸有些起色,額上卻漸漸滾燙,抱著大氅有些瑟縮。
她見一旁炭火即將燃盡,急忙添了新炭,又將那大氅在他身上攏了攏。
忽然他伸出手,將她的手攥住,嘴裡嘟囔著:「下雪了么……這麼冷……」
她想抽出手,抽了幾次沒抽出來,反倒被他拖到身邊。他一個翻身將她緊緊擁住,再不鬆開。她掙扎了半天,沒了力氣,竟也模模糊糊睡過去。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慕松煙神情悠閑滿面紅光,撐著腦袋正看著她,哪有半分生病的樣子。她拂開他仍摟著自己的手臂,一咕嚕爬起來,「你沒事了?」
他保持著原先的微笑,「唔,好些了,頭還是有些痛,要麼你過來摸摸看。」
她再不理他,轉身走到崖邊,不覺心頭一緊。兩邊皆已動了布局,南軍已排了雁行陣,北邊的陣法有些古怪,左右軍已著甲弩手為主,後方戰車和步兵混編,側面輔以騎射手,卻又有黑衣黑甲的輕騎兵在其間遊走……眼看著似乎一場大戰在即。
她方要縱身躍下,被慕松煙一把拉住,「你沒瘋吧?你如今可還能飛得下去?」他冷冷道。她這才想起,自傷了一魄,如今已同凡世人無異,一時竟也忘了掙脫開手去。
他轉到她面前,「你現在,除了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看著,什麼也做不了。既然做不了,不如我帶你走,你不是還有東西沒找著?」
「不行,我不能走。」她回答的很乾脆。
「不走?」他捏著她的下巴,「到底是為了誰?你自己可清楚?」
到底為了誰……她原本覺著很容易回答的問題,忽然間不知答案是什麼。那山崖下,有許多人,也許是為了她或者他,又或許是為了自己?
這麼長久的時間裡,她遇見那麼多的人,有那麼多的喜樂與傷痛,到頭來,似乎都不如頤木崖上獨處的歲月。雖然孤獨,但是沒有期盼沒有奢求。而一旦有了這樣的心思,就只能迫著自己前行,看著自己不停摔倒,傷疤疊著傷疤,甚至沒有逃離的勇氣……
前所未有的無措將她緊緊勒住,她覺得呼吸困難。
慕松煙見她神情怔忪慌亂,呼吸艱難,目光仿若被困的小獸,無助地掙扎。嘴裡只喃喃不休,「為了誰……為了什麼……」
他見過她很多表情,如此無助而絕望,卻是頭一次。又或者他從來沒在意過,她這個樣子。
他把她拉進懷裡,輕拍她的後背,「對不起……」
她迷糊中聽著這聲對不起,愈加困惑,從他懷裡退出來,重複著他的話,「對不起……對不起……」
他只覺無名的怒火瞬間湧起,「為什麼要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麼對不起的,從來就沒有……」他狠狠將她吻住,把她的聲音吞沒。
她沒有掙扎,彷彿任人擺布的線偶。他在她的氣息間輾轉,卻越發心如刀絞。他漸漸停住,他的唇停在她的唇角,又劃到她的耳畔,「讓我帶你走……」
她眼光越過他的肩頭,「我們走……」
慕松煙大喜,正欲牽著她的手,猛地,戰鼓聲撕裂長空,二人皆回身看下崖去。兩軍整肅,對峙陣前。
北朝主帥蒙擎催馬上前,「天下歸一乃是順應天勢,昔日南梁為南朝七國之首,一夕為我朝所滅,如今歸為南都,繁盛更勝於昨。你等放下兵戈歸順北朝,以免受滅國屠城之辱。」
六國聯軍一片嘩然,一人一騎踏塵而出,「我乃南梁將軍白堅,南梁滅國實乃北朝狼子野心,暗中勾結叛國宰輔,虜我天子,殺我長公主。此仇今日便要在此了結!」
蒙擎冷笑,揮手示意,一架戰車從後方滾滾而出。車上之人,一襲紅裙傾城之姿,正是雲棲。
眾人皆驚。文澄心握著韁繩之手泛白,面色鐵青,只盯著眼前熟悉的身影。
山崖上青羽臉色煞白,這是她最不願看到的情形,而這一切,為何與當初的如此相似。彼時是百鳴所化的南玥公主,此刻卻是南梁的雲棲,一樣的兩軍對峙,一樣的情不得已。
她奮力想掙脫慕松煙的桎梏,他卻將她箍得更緊,「我絕不會允你下去。」
白堅看到雲棲,驚喜交加,翻身下馬,身後南梁舊部皆隨之伏身參拜。
雲棲頷首,「身為長公主卻無力救國,雲棲當不起眾將之禮。」
白堅起身,朗聲道:「恭迎長公主還朝!」
蒙擎嗤笑道:「白將軍是沒看清楚狀況?南梁早已滅國,你們曾經的長公主在我朝錦衣玉食,早已是我北朝子民。其餘六國若是歸順,必然同樣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何苦陳兵在此,無謂掙扎?」
白堅冷聲道:「北朝垂涎南朝六國富庶,無端挑起戰事禍及百姓,我等豈能束手就擒?速速交還我朝長公主,或可留你性命。」
「當年可是南梁皇帝親手把自家長公主送上祭壇,如今送還了去,難保性命無虞吧。」蒙擎一臉譏笑,「再說,這還要問問你們長公主,她自己的意思。」
雲棲淡淡道:「還要勞煩蒙將軍送我過去。」
文澄心身子晃了晃,坐騎似也覺出他的不安,嘶鳴了幾聲。
雲棲彷彿有所覺,微微側首,復又堅定地轉過頭去。
蒙擎並不覺意外,拱手道:「既然長公主執意回去,那我便派人送你過去。」
文澄心正欲催馬上前,忽地被人攔住。離珵壓低聲音,「將軍身後幾十萬大軍不可無將,我會護她周全。」不待他回話,打馬行到陣前,「我願護送長公主去聯營。」
蒙擎略略思慮,眼神飄向身後的一人,似是探他的意思,很快點頭道:「那就有勞離參將了。」
青羽臉色慘白,她看見蒙擎眼中殺意分明,也看見與蒙擎對視的那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離珵上了戰車,馭馬前行,用只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我答應過兩個人,要護你周全。」
雲棲眼眶濕潤,她看不見眼前戰場,卻能清楚感覺到身後澄心急切之痛,和遠處高崖之上,青羽焦灼震驚的目光。
戰車行至兩軍之間,萬籟俱寂間,忽然破羽之聲驚起。羽箭紛飛,直取雲棲後背。離珵拔劍一一擊落。聯軍嘩然,白堅立時領頭衝出,「保護長公主!」蒙擎身後前鋒也同時殺出,只一瞬間,兩軍中軍已混戰一處。
混亂中互聽蒙擎大喝:「擊剎營,出陣!」
文澄心臉色頓時煞白,再不顧墨弦阻攔,催馬而出。然而擊剎營的強弩瞬時連發,已鋪天蓋地直奔陣中。
離珵奮力將雲棲攔在身後,漫天箭雨之中奮力抵擋。強弩綿綿不絕,他最終身中數箭,倒在戰車之中。
青羽如遭雷擊,她從來覺得自己的心裡,對他全是恨。在此刻,卻滿是肝膽俱裂的痛楚。身後慕松煙驚呼著什麼,她已聽不清楚……
一片混戰之中,大風驟起,烏雲蔽日。已是暮春,空中竟飄起雪花,且愈下愈密集。
墨弦與長亭心下駭然,抬頭只見涇谷崖上風雪狂亂冰霜四激。透骨的寒意從天而降,一時間,層林盡白冰封千里,飛雪充斥在天地之間。有人隱約看見,形似鳳凰的神鳥,在雲際狂怒而悲傷,卻很快被翻滾的雲霧遮住.……
蒙擎在混戰中被射殺,兩軍皆鳴金收兵,暴雪連下了三日三夜,瀚水冰凍三尺。文澄心領兵退回瀚水北岸,兩軍從此隔水相望……
星回手中的玉笛,不知何故裂開一道細紋,他竟不覺著懊惱。而事實上,那日瀚水一戰,他看得十分仔細,心裡也好似壓著什麼。這幾日過來,猶抱著笛子坐在中曲山裡。那日的大雪早已融盡,此刻山間春意盎然,山腳下除了零星未及拆除的營帳,一切都靜謐安閑。即使看慣了世事流轉滄海桑田,他仍然覺得此事需要琢磨琢磨。
那日風雪之中,他看到龍潛出了手,山谷間一時濃霧大盛,裹著密集的雪片,很快將天空遮住。沒人看清霧雪之後的情形,他卻看得清楚。他一向覺得,鳳凰該是涅槃於焰火中絕倫華美,從未想過,於冰雪中會如是決絕傷痛。她傷了魄,碎了心,帶著一身的傷痕消失不見。玉笛大約是那會兒被冰雪所激,生了新紋,又或許是自己,握得太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