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古卷
天色初明,青羽已被細微的聲響驚醒,昨夜居然一夜好眠。細細想來,已經很久沒有安穩地睡過一次。推開房門一看,院子里侍女已經穿梭往回的在收拾物件。她方要出聲詢問,就見傅隱慢慢悠悠踱進門來,一路還和身旁的侍者低聲囑咐著什麼。見她睡眼懵懂地立在屋外,笑嘻嘻走上前,「昨夜睡得可好?」
青羽見他笑得有古怪,回神一琢磨,面上就是一冷,「你在茶水裡放了什麼?」
傅隱似乎很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嗯,照著書上配的,估摸著錯不了……」
「書?你帶了醫書?」她圓睜了眼睛。
他沖身後揚揚手,兩個侍者抬了一個上好質地的檀木箱子,到了面前。「別看許家平素作惡,家裡卻是藏了不少好書。昨日去翻了一翻,我琢磨著這一些你是用得到的……」
話沒說完,她已經上前開了箱子,頓時楞在那裡。滿滿一箱子古籍殘卷,雖被精心修補過,看是看得出年頭。她正要細看,被傅隱拉住,「先別急,一會兒去新宅子里再慢慢看不遲。」
她翻著手上的書卷,「新宅子……什麼新宅子?」她總算回過神。
院子外頭車輪吱嘎,傅隱看了一圈小院,「住這種地方,太委屈了……」
「我不走,傅大公子委屈了,還是回了京里去……」
傅隱也不惱,「新宅子里冬暖夏涼,環境清幽,十分適合凡芷姑娘身體的恢復。我還不小心放了好幾箱子醫書在那邊……」
青羽住進新院子已經有些時日,一進住著凡音姐妹,一進她自己住著,傅隱也大咧咧的挑了一進住下,沒有要走的意思。她每日忙著翻查醫書,照顧凡芷,也沒空理他。院子里置了五六個侍女,打點院子里的一切。
傅隱將方圓幾十里有些名氣的大夫都尋了來,凡芷還是沒有任何起色,青羽整日茶飯不思,一心埋在書堆里。
這日他尋到她院中,老遠見她坐在門檻上,靠著門邊睡得正香,手上書簡已滑落在地。他搖搖頭走上前,用摺扇敲了敲她的腦袋。她一驚,醒來就去尋手上的書簡,抬頭看見已被傅隱拿在手中。
「你這麼折騰也沒什麼用處吧……別耽誤了人家姑娘……」
「我給三師叔去了信……」她垂著眼睛。
「哦,」他有些意外,「你不怕……」?
「三師叔向來不太問書院的事情,應該不會……」她頓了頓,忽然抬頭望向他,「你好像很閑,打算一直住在這兒?」
他把書卷合上,在她身邊坐下,「從頭到尾我沒聽見一個謝字,如今卻著急趕我走?」
她沒答話,忽然伸長了脖子,專註地聽著什麼,漸漸面上露出笑容,往外跑去。
傅隱跟在後面,到了門口,一人一馬立在外頭。青羽親昵地摟了樓那匹棕馬的脖子,那隻馬兒也晃了晃腦袋,一串清脆的鈴聲四散開來。
那人看了眼青羽身後的傅隱,也不睬他,從懷裡掏出一個書筒,交到她手中,「這是你等的信。」
青羽急忙接過,「謝謝孟大哥!」幾人進了屋子。
孟辰坐定又抬眼打量了傅隱一番,「這就是你十萬火急請了來救人的?」聲音里滿是不屑。
青羽眼角微微的笑意,「文弱書生是不大靠譜的,還是要謝謝孟大哥千里傳書。」
傅隱手裡的扇子打得有點急,「哪裡有個文弱書生,我怎麼沒瞧見……」
再轉眼瞧她,正神思凝重地看著手中薄薄一張信箋。
他湊過腦袋一看,就四個字:六瓣玉簾。
「這不像是你師叔的筆跡啊。」他皺皺眉。
「也有可能是他的徒弟代筆……」青羽的心思全在這四個字上,這四個字並不陌生,洛秦曾經提過。「古事記上看到過這個名字,但是書院的摹本並不完整,具體是什麼如何知道……」
傅隱瞅了瞅牆角的幾隻大箱子,「那些,都翻過了?這許家的家主,嗜好搜集古卷……」
青羽急忙起身,去那箱子里翻起來。一直翻到半夜,幾個箱子都翻遍了,她才跌坐在地上。
傅隱剛好進了屋子,瞧她一臉頹色,嘆了口氣,「你也是盡了力了,有些事情也只能看天意。」
「我只是覺得,若是尋到方法,不但凡芷可以恢復,雲棲的眼睛或許也可以治好。」她似是喃喃自語。
她忽然想到什麼,衝出屋子,直奔孟辰暫住的齋房。剛欲破門而入,已被後面的傅隱一把拎住,「半夜三更闖進陌生男子的屋子,像什麼樣子。」
房門從裡面打開,孟辰冷冷道:「半夜三更抓著女子的衣袖,又像什麼樣子。」
青羽回頭瞧著傅隱噎住的神情,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
「進來吧。」孟辰讓開身子。
「孟大哥,你長年在外奔波,可曾見過特別的玉簾?」她問道。
孟辰思索片刻,「玉簾並不是稀罕的,平日里山道上城鎮里都有見過……不過,有一處的玉簾,倒的確與眾不同。」
青羽急忙湊到近前,「怎樣的特別?」
「我也是聽熟識的信客提過,離這裡幾十里地,有個村子,據說四季漫山遍野的玉簾,不曾凋謝過,他也是去幫人送信才見到。」
「四季不謝?只怕言過其實了。」傅隱眉眼間還頗有惱意。
「村子叫什麼?如何可以過去?」青羽急道。
傅隱一副不可置信,「你不會是信了吧……」
「能麻煩孟大哥帶我去么?」她一臉急切。
「可以是可以,」他看著她,「你翻了一天的書,此刻天都快亮了,先去休息一下,巳時出發。」
青羽急忙地點頭,往自己屋子走,回頭看見傅隱跟著,「你的茶別送來了,我不會喝的,回頭再被你葯得睡不醒。還有,明日,幫我照看好她們姐妹倆。」說罷進屋關上房門。
天大亮的時候,青羽猛地驚醒,匆匆洗漱,出了門外。孟辰已在外面等著,二人出了院門,棕馬已候在門口。孟辰正要將她扶上馬,只聽身後傅隱的聲音,「放著寬敞的馬車不坐,男女共乘一騎,這鄉里民風還真是……」
青羽轉頭,傅隱立在一輛馬車旁,腦袋晃得痛心疾首。
當下也不客氣,拉了孟辰上了馬車。上車一看,地方寬敞不說,錦靠綉墊,熏香案幾,無不精巧雅緻。還備了各色點心,瓜果茶水。
傅隱敲敲車壁,馬車緩緩前行,「你們隨意,不要客氣。」
孟辰坐定,靠著車壁閉上眼再不出聲。
青羽選了個最舒服的椅子坐下,傅隱用香箸將那案上香爐里的香料輕輕撥了撥,再拿眼睛去瞅她,她已經迷迷糊糊窩在椅子里睡著了。他嘴角上揚,取了條毯子給她披上,坐回椅子里取了本書翻看起來。
車子甫一停下,青羽就醒了,下了車一時說不出話來。山谷里的這處村莊,零星散布在起伏的山丘之上,其間眼力所及之處皆是玉簾花。此刻已是黃昏,一片蔥蘢之間雪白的花苞如水滴般合攏著,皎潔柔美。
「這裡的玉簾何止成千上萬,如何尋到那一朵……」茫然很快將起初的喜悅沖淡。
三人循著花叢間的小徑漫無目的地前行,花叢里忽然鑽出幾個孩童,為首的一個小男孩手裡拿著一把玉簾,走到青羽面前,「姐姐……這個送你……」
青羽蹲下身,微笑著接過,「謝謝,這花真漂亮!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的臉紅撲撲的,「我叫雨奚,我覺得姐姐長得才漂亮……」
身後的傅隱咳嗽了幾聲,青羽臉微微有些紅,「雨奚可知道這些花是誰種的?」
他點點頭,「是住在草廬里的慕先生,我帶你們過去。」
幾個人繞過幾間屋舍,過了一座石橋,遠遠看見一座小院,茅草為頂青竹為籬,幽靜清雅。
雨奚在門口喚道:「慕先生,有客人!」
少頃,一隻通體雪白的鳥兒,撲簌簌飛出來,停在門邊的籬笆上,烏溜溜一雙眸子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接著又撲簌簌飛回屋裡去。
雨奚轉頭對他們三人說,「這就是先生請你們進去了。」
青羽摸了摸他的腦袋,「謝謝你,雨奚,這是送給你的。」說罷從懷裡取出一個香囊,別在他的腰間。
他立時通紅了臉,「謝……謝謝姐姐……」說罷轉頭很快跑得不見蹤影。
「香囊也好亂送的……哎這世道……」一旁的傅隱連聲嘆氣。
三人推開門,進了院子。草廬的門虛掩著,青羽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
屋內陳設簡單,一案幾,一屏風,一竹榻,還有窗邊一排格架,置了些書簡和瓶瓶罐罐。
屋裡沒人,忽聞門帘聲響,有人從後面進來,三人回頭一看,不覺都愣住。
來人一身玄衣,身材高峻,面上戴了一副面具,猙獰可怖。
「慕先生……」青羽定了定神。
那人似在面具后仔細打量她,並未出聲。傅隱上前貌似不經意地擋在她身前,「這位可是慕先生?我們唐突造訪,還望先生不要介懷。」
那人越過他們,在案幾后坐下,「我是,請坐。」
三人坐定,青羽望著他的面具,試圖尋找到他的視線,「慕先生,我在尋找六瓣玉簾。」
他往後靠了靠,「外面的,都是六瓣玉簾。姑娘要找的,不知是哪一朵?」
「古事記上的那一朵。」她一字一句。忽覺眼前一晃,接著一聲清脆的碰擊聲,她面前多了一個茶盞,茶盞前攔著一柄小巧的匕首,半滴水都沒有灑出來。
慕先生頓了頓,「不過是請姑娘喝杯茶,姑娘的這位朋友反應有些……」
青羽抬頭看向傅隱,他努努嘴沖著孟辰的方向。她又轉頭看向孟辰,他走過來,取了匕首,沒事人一樣又坐了回去。
「古事記上確實有一處提到,而這古事記又碰巧在我這裡,不過……」慕先生的臉轉向青羽,「我為什麼要給你呢?」
「救人。」青羽沒有猶豫的回答。
他搖了搖頭,「外面那麼多人要救,姑娘覺得救得過來么?」
「救一個是一個,能救到更多,自然最好。總比讓靈藥蒙塵、良方雪藏的好。」她淡淡道。
「真是不巧,我偏偏是不可吃虧的一個。若是我給了你書,你又拿什麼給我?總不能讓你欠了我的。」他的指尖在案几上輕扣。
青羽坐直身子,「先生想要什麼?」
他托著腮,仔細想了一回,「就你吧。」
「不行!」傅隱和孟辰幾乎同時站起來。
「丫頭我們走。」傅隱扯著她就要出去,一扯沒扯動,「瘋了么你?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說法,可能半點都沒有用的法子,你什麼都不在意了?」
「我還有什麼可在意的么?」她抬頭看著他,一些強壓在心底的情緒,漸漸洇了出來。
傅隱看著她眉眼間忽然浮現的痛色,不由鬆了手。回頭看著孟辰緊鎖的眉心,「我們出去,她自己決定怎麼做。」
傅隱出去很久,孟辰才彷彿終於下定了決心,邁出屋子。
青羽回過身,那人仍支著腦袋看著她,「看來姑娘身上很多故事,有趣有趣。」說罷,他起身去那書格上取了卷書,放在案几上,正是古物記。
她走到他的近前,伸手撫上他的面具,他彷彿一愣。面具上的文飾如中曲山逡巡的駁獸,遊走的紋路凌厲而猙獰。她執著面具的邊緣,將它輕輕揭起。他下意識地握住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卻又緩緩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