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萬安
自京郊回來,離珵一直忙於典籍編纂,沒什麼空暇陪著她,青羽就隨著舒窈在城中四處閑逛,也時常去凌府坐坐。她性子大方清雅又善醫術,時時做些滋補養生的湯羹,深得凌老夫人的喜愛,特意在舒窈緊鄰的院子里辟了一處,專供她歇息。
而自吐露心事,舒窈每日在青羽耳邊絮絮叨叨,寫信、縫香囊、綉帕子,忙得不亦樂乎。這日二人在廊下閑話,侍者傳話來說有訪客,抬眼間青羽見到月門外熟悉的身影。
「如今尋書院的人,要尋到凌家府上了,凌大小姐是何用意?」離珵慢慢悠悠轉進院子。
舒窈連連搖頭,「離主事事務繁雜,我幫你照顧好心尖尖兒上的人,你倒是興師問罪來了。」
離珵並不答話,笑眯眯望向青羽,她正悄悄在舒窈身後使勁扯她衣袖,滿面緋紅。
「嗯,確實照顧的不錯,這裡謝過凌姑娘了。」他說罷作勢行了個禮,「不過,人我是要接回去了。」
「嘖嘖,還未過門,就接來送去的……哎吆……」舒窈話未說完,腦袋已經被狠狠敲了一記,青羽板著張臉就往門外走去,「以後沒事別來尋我,凌老夫人那裡,我思量著得好好參你一本。」舒窈在身後連聲討饒。
離珵唇角飛揚,隨她出了凌府,見她要上書院的馬車,慢悠悠道:「聽聞萬安橋那裡,今日極是熱鬧,好像是什麼南梁潯風的盛會,且不說雅會風集,單是南梁舊都的歌舞已是人間難尋……」
青羽一怔停住了腳步,「南梁?雲棲的舊都?」她看向離珵,他微微頷首。
二人順著街巷直往萬安橋而去,此時已是初秋,京城中最美的時節,天高氣爽,微微的涼意。路邊夕霧的粉紫色密密匝匝,一路鋪開去。誰家院里已有早桂的香氣,她不覺憶起那日桂樹下與雲棲烹茶賞桂……還有誰……她眉間微微蹙起。為何他的面容彷彿隱在雲霧之後,看不真切。
「小羽?」離珵出聲喚她,「又在想什麼?」
她搖搖頭,「沒什麼,一些舊事罷了。」
說話間轉過街角,萬安橋已在不遠處,此時卻是人聲鼎沸,一派熱鬧。遠遠可見河邊搭了高台,四角高柱上挑著雲紗錦幔,台側人頭攢動,河邊也停滿了船隻,船客皆倚在船欄處往那台上眺望。
離珵領著她穿過人群,直入了一高閣,侍者立刻出來迎接,領著他們上了三樓。臨窗的位子已布好酒水茶點,窗戶半開,正對著高台。
離珵瞧她自聽說了南梁二字,一直心不在焉,這會兒一雙眼睛只瞅著外面,似乎在人群中尋找什麼。他慢悠悠給她斟了茶,遞到她手中,「你覺得雲棲會出現在這裡?」見她許久沒反應,又道:「心知不可能,還是想尋一尋……」
她回過頭,有些沮喪,「的確。」轉而抬頭望著他,「這些舞女可都是來自南梁?」
「沒錯,南梁如今為南都,這批舞女正是從那裡送來,據說早前是宮裡樂府編製。」
話語間,絲竹聲若有若無傳了進來,彷彿不成曲調沒有章法,又似乎節節有序,二人皆看出窗外。幾位樂師坐在高台西側,無非笙簫阮瑟和一把古琴。
少頃舞女們自高台後魚貫而出,清一色淺紫長裙,裙裾之上極細密的淡黃花蕊綴著。秋香色的面紗遮了面容,唯露秋水般的雙眸。十餘人踏樂而行,身姿婉約輕妙,卻又絕無半分流俗之意。腕間皆纏著銀鈴,不知其中如何機巧,只隱隱有聲,如雨落檐下,直直敲入人心。
又一時鼓點聲起,原本綿柔繾綣的舞姿頓時透出幾分英氣。雲袖衣帶廣舒,輾轉騰挪間,兵戈鐵馬旌旗獵獵恍若可見。青羽心中一動,不覺凝神細觀。漸漸覺出舞步與移位之間似有玄妙。用指尖沾了茶水,邊看邊在案上描畫。
耳邊忽而聽著離珵沉聲道:「玄甲營和禁衛都來了,有些古怪……」
青羽這才發覺高台四周人群外,不知何時已圍了兵士,看著人頭攢動鬧鬧哄哄,其實四下里已被圍的水泄不通。
她欲起身,被離珵一把按住,「別動,到處都有人盯著,只管喝茶就對了。」
少頃,樂聲裊裊收住,舞者退下高台,走到高台之後便被等候多時的侍衛齊齊帶走。台前觀者卻是看不到台後情形,高聲誇讚著漸漸散開。河邊恢復了平素的川流不息,小販商人重又沿街叫賣起來,彷彿方才一場歌舞是憑空幻出的。
青羽轉過頭,方要出聲,面前的離珵忽的起身,將面前的茶盞拂倒。茶水四濺,瞬時將方才她圈點的標記衝散,然後將她的杯盞放回茶盤中。
她正愣神,已被他推到裡屋屏風之後,不多時已聽他揚聲道:「這麼巧,喝個茶也遇上長史大人,實是有幸。」
她從屏風的縫隙往外看,呼拉拉一下子進了大半屋子的人。為首的那位面色冷肅,身著紫色官服,袖側蟒紋補子,腰束革帶,上面墜了金魚袋。後面一眾內侍衛,腰間皆配了長刀。
那位長史大人也不答話,幾步走到窗前,往那窗戶下面看了幾圈,又喚了一名近侍在耳邊低語了幾句。那人便匆匆告退,他這才撩了衣擺前襟,施施然坐下。
「打擾離主事了,公務在身,剛才未及招呼。」他抬眼瞧著離珵。
離珵微笑道:「長史大人如此辛苦,怎能說是打擾。今日聽聞萬安橋這邊熱鬧,特意過來喝個茶,沒曾想竟遇見大人。」
「不提了,我也原本休沐在家,十萬火急地被召出來……最近京城裡頭亂的很,還是書院裡面清閑啊。」那長史大人眼睛仍落在窗戶外頭,「就這麼一台南梁舊舞,引了不知多少人出來。」
青羽見離珵背在身後的手指沖她晃了一晃,當即乖乖垂著頭不敢擅動。
「你看我說什麼來著,」長史大人忽然揚聲道,「洛大人也剛好來這裡觀舞?」
離珵和青羽轉頭一瞧,洛秦掀簾而入,「今日秋高氣爽,估計京城裡大半的人都出來了,也不多我一個。」和長史見了禮,幾人復又坐下。
一旁侍者上前斟茶,洛秦垂眼瞧了一回案上水跡,復又抬頭瞅了一眼對面的離珵,目光飄出窗去,「離主事這位子挑的好啊,什麼風光都看去了……」
離珵眉毛挑了挑,「不敢不敢,在下一介草民,平日里除了和書打交道,也就是在街頭巷尾遊手好閒罷了。京城裡頭茶舍食肆樂館倒都挺熟,去多了自然會常常留個好位子給我。」
「離主事這才是快意人生瀟洒得很吶。」長史大人總算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誰不知道離公子乃驚世之才,不入仕途也是可惜了。這書院,京城裡頭和山裡的,靠著你們的山田商鋪,沒要過官府半分銀子,辦學藏書修編典籍,興旺得很。」
洛秦將手中茶盞擱下,「上書院承了皇恩,也不過和離主事的書院規模相當,當真令人佩服。」
離珵慢慢悠悠為二人添了茶,「兩位大人說笑了,且不說這書院不是在下的,自創辦以來,當今聖上屢屢欽賜御書經籍,再加上官吏鄉紳捐購,才有今日之規模。這兩日在下正擬疏請,望聖上賜御纂的國子監經書,屆時還要麻煩洛大人多多斡旋。」
「那是自然,洛某定當儘力。」洛秦抿了口茶,又道:「還有一樁奇事,不知道二位聽說了沒有。」
長史輕哼一聲,「想必是說那寒城將軍,平白無故消失了這許多年,又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皇上不但不怪罪,反而官賜原位,當親王般養著了。」
青羽聞言不由心頭一緊,想著那夜文澄心幾近絕望的顏色,心裡復又紛紛亂亂起來。
「天下之大,市井紛雜,想藏一位將軍也不是難事。」洛秦的眼光直往離珵那裡轉悠。
三人又說了一番閑話,方才離去的侍衛回來,伏在長史大人耳側低語幾句,他們才一起離開。
離珵起身相送,回到屋內又去窗邊觀望片刻,才領了青羽出來。見她深思凝重,在她鼻尖上輕輕一刮,「有我在,有什麼可憂心的……」
她抬頭望著他,「剛才舞步里踏著的方位絕不尋常,倉促之下並未看清。但我總覺得雲棲有事,心裡就是放不下來。」
他側過頭望了一回窗外,夕陽里的萬安橋,如披霞錦,絢爛生姿。「雲棲應是無大礙,方才人群裡頭,除了朝廷里的,南梁的,書院的,還有一批人進退嚴謹有度,雖然不清楚是哪裡的,但意向行事倒都是偏了南梁那一頭……」
她聞言愣怔片刻,「你說什麼?還有書院里的?」
他微笑,「你當真以為書院就是個只和書打交道的地方?你的師父和師叔們,哪一個又是等閑人物?」
她垂首再不出聲,心思著自己自小在幾位師父師叔身邊長大,無憂無慮。殊不知他們身上還背負著這許多,她竟從不知曉也未做過思量。平素里念書都要偷懶,這番想來著實慚愧得緊。
離珵見她神色鬱郁,「好了,不想這許多了,既然書院里出了人,雲棲應該不會有事。外頭天色也晚了,萬安橋的夕照可是一處佳境,可要去看看?」
青羽知他為了給自己散散心,遂點頭隨了他出去。
此刻路上行人仍熙熙攘攘,車馬不絕。二人上了橋,只見萬安橋下波光粼粼,過往船隻或搖櫓慢行,或停在河邊販賣貨物,也有富家子弟攜了家眷乘了精美畫舫,賞那河兩岸風光。河邊高閣綉樓之上,紫橙嫣紅的紗簾垂帳應了河風,攜了幾縷閣內琴聲,揚在河面。
二人正賞著景色,耳邊聽聞鬨笑聲起,回身朝那橋下望去。橋那一側的河邊,有人架了長桿,桿上掛了些織錦的披風,上面並無圖案,十分素凈。架子邊上起了案台,置了筆墨,一群人圍著議論紛紛,不時哄堂大笑。
青羽心下好奇,急忙拉著離珵過去,殊不知他在身後又笑得狐狸一樣。
到了跟前,聽那擺攤的人高聲道:「還有哪位公子上前一試?」人群裡頭又是一陣哄鬧。
青羽回頭望著離珵,「這是做什麼?」
他但笑不語,下巴沖那裡揚了揚。她回頭,看見一位公子從人群里出來,在那案上取了筆潤了墨色,回身走到懸挂的披風前,抬腕間一幅幽谷蘭花呼之欲出,眾人一片喝彩。
那擺攤之人取了披風下來交到他手中,「現在可贈與公子的心上之人了。」人群又是一陣鬨笑,他的同伴也高聲呼喊著:「快些啊,別讓姑娘久等了。」
那公子臉紅的厲害,猶豫片刻,走向河邊,那裡停著一隻蓬船。他捧著披風朗聲道:「馮姑娘,恕在下唐突,還望收下……」
四下里一片安靜,唯余那舟子隨著水波悠悠蕩蕩。就在那公子垂頭打算離開的時候,那舟里的帘子掀開,一位姑娘出了來。接了他手中的披風,羞紅了臉迅速退回了舟子里。人群中立刻爆發喝彩擊掌聲,那公子喜笑顏開,被同伴簇擁著離開了。
離珵低頭見青羽面頰紅撲撲的,嘴角彎著極好看的弧度,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我也贈你一幅……」
她驚訝地轉過身,欲扯住他的袖子,卻滑脫了手。他已施施然走到案台取了筆,寥寥幾筆,一隻鸞鳥赫然而出,振翅欲飛,彷彿下一刻就可乘風而去。眾人皆愣住,繼而高聲喝彩,甚至有人慾出高價買下那件披風。
離珵目中看不到別人,取了那披風,徑直走到青羽面前,為她披上。只覺她面頰上的顏色,比那水波之上的瀲灧霞光更美艷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