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郊行
清晨,佩兒將早食送入青羽的寢屋,見她坐在窗前出神,未敢驚擾,悄然掩門退出。
青羽眼前夏色厚重,滿目青翠鬱郁,腦海中卻皆是昨日黃昏湖畔,他的氣息與斑駁的光影。還有什麼在心底深處沉沉的壓著,卻看不分明。
離珵立在院門前,藍楹低垂,碎了一地芳華。窗格里玉容清秀,或許是晨暉的勾描,她的頰上柔柔的粉色。
枝椏間幾聲鳥鳴,青羽轉過神來,抬眼就見窗外廊下他的笑容,不覺臉上熱熱地燒起來。
「給你帶了好東西。」他從身後拿出幾卷書簡,眼角上挑。
青羽接過,正是那日唱詞和曲譜,不覺歡顏。忍不住翻看起來,只覺詞句新奇,故事婉約,眼前不禁又見水袖婀娜,曲音迤邐。
「今日可願隨我去京郊走走?」離珵見她興緻勃勃,問道。
「好啊……」青羽抬頭應道,見他眼光深邃而溫暖,嘴角習慣性地上揚,念及昨日湖畔,不覺面色泛紅,垂了眼不再作聲。
離珵見她忽而靜默,手足無措,低聲道:「昨日,昨日離珵唐突,小羽可是怨我……」
青羽下意識地抬頭,急道:「不……」曾字未出口,便意識到似有不妥,又忙忙止言,慌亂地不再敢直視他。
離珵卻是心頭大喜,移步上前,將她攬入懷中,「小羽,你知我心意.……」
青羽猛的跌入他的懷中,卻並未覺得絲毫唐突,前所未有的安心與依賴感,在他有力的懷抱中越發清晰起來。她不自覺靠在他胸前,心中如鉛墜般的沉重,漸漸散去。
感覺到懷中人兒的依賴,離珵只覺周遭一切明亮而炫目起來,她身上特有的馨香將自己緊緊纏繞,令他幾乎失去控制。
「主事.……」屋外侍者一聲輕喚,才讓二人回過神來,急忙分開。
「何事?」離珵的眼仍膠著在面前嫣紅的面頰,語調已恢復平靜。
「車馬已準備妥當。」
「這麼快就走?」青羽有些驚訝。
「夜觀天象,這幾日天氣十分好。城裡已有了暑意,郊外可正是好時候。」他見她仍有些猶豫,又寬慰道:「你二師叔同意了的,一路上也是要去收些民間的書卷,都是尋常地方瞧不著的本子。」
因著需裝書,還要在外住上一夜,離珵備了三輛馬車,除了佩兒,還帶著幾名侍者。
二人上了車,一路閑談,很快就出了城。難得夏日清涼,目力所及皆鬱鬱蔥蔥,賞心悅目。離珵一肚子趣事,除了喝幾口茶,一直滔滔不絕。青羽時常因他說的,笑得直不起腰。
過了午時,車馬就行到了京郊一處小鎮。鎮子里一條名喚七星河的水道,穿行其間。水道應是萬安河的分支,水勢亦是不小,河上往來船隻也極是熱鬧。幾人下了馬車在鎮上信步走了走,但見路邊書坊林立,名字也都起的雅緻,諸如松籌堂,小西館,目耕樓……來往尋書的人,絡繹不絕,時常為了難得的孤本爭得面紅耳赤。
轉過一條街巷,眼前開闊,一彎曲橋橫河而過。離珵慢悠悠道:「這便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方了。」
青羽見那橋下,商船川流不息,有好些停在橋下的碼頭邊,成箱的書卷被搬至岸上。有管事模樣的人,一一清點查看,記錄在冊,將銀兩付給船上賣書的人。接著又指揮著將一箱箱的書,搬入身後大宅中。青羽仔細瞧那宅子,無匾無額,門前卻是人頭攢動,一派喧鬧。不覺奇道:「這是官府收書?還是士大夫買書?怎麼如此熱鬧?「
離珵將那手中摺扇打了打,「既不是官府,也不是士大夫,這宅子的主人不過是平頭百姓。」見她一臉狐疑,微笑道:「不過是個愛書成痴的。」
「可是一路過來,這許多書坊,為何他家門前最熱鬧?」她左右看了一圈,也不過是靠著河岸,地勢略略好些。
「有樣東西,你看到就明白了。」離珵笑得狡猾,領著她一路往那宅門前走去。
穿過人群,老遠青羽就看見了門前的一塊木榜,上面寫著:近刻本,門內主人計頁酬錢,每頁錢一百;舊抄本,每頁錢五十;古本,別家出八百,門內主人出一千。
青羽撲哧一聲笑出來,「如此立榜購書,還是第一次聽說,門內主人看來是個很有趣的人。」
離珵瞧她向那宅內張望,眼角挑了挑,「老頭子,沒什麼可看的。」
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老遠地喚他,「離公子,好久不見啊!」
二人抬頭一看,離珵嘴裡的老頭子,正穿過人群邁步走來,步子還十分矯捷。
離珵臉變得也是十分快,忙迎上前拱手道:「柳牧兄,久違久違。」
青羽這才看清那老頭子的樣貌,也不過比離珵長了幾歲的樣子,怎麼看也是個翩翩公子,不覺抿著嘴笑了笑。
那柳牧走到跟前,嘴上和離珵招呼著,一雙眼睛卻是擱在青羽面上,挪不開半分。「我說離公子,你說你帶了這麼美貌的姑娘來我這裡,居然也不事先說一句,這若是怠慢了,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
離珵巧妙在她面前攔了攔,「既然是我帶出來的,自然由我照料著,柳兄恐怕也沒有怠慢的機會。」
柳牧撫掌笑道:「是我多慮了。不過,有人倒是比我更想見你……」眼神有意無意又瞥向青羽。
離珵拱手道:「此番公務在身,就不叨擾了,我讓手下的取了書就得走了。」
柳牧從懷裡掏出一份信箋,「人可以不見,東西你得拿著。我這都揣著好些時日了,原打算過幾日入京的時候捎給你,今兒正好,就給你了。」
離珵接過收在袖中,青羽只瞥見上面一行娟秀清雅的小楷。
「對了,今日鎮上有獻羔祭韭,都有人從京城趕過來瞧熱鬧。你們若是不趕路,倒是可以看上一看。」柳牧熱情道,「沿著七星河再往東走上一炷香,景緻最佳。」
青羽覺著那柳牧的神情里,閃閃爍爍頗有些深意,離珵假作不見,客氣地回應:「柳兄這麼忙,我們就不打擾了。順路過去瞧瞧熱鬧,那些書簡還要勞煩柳兄裝妥了。」
二人辭了柳牧,沿河一路而行。佩兒自街邊買了飲子,給二人消暑解渴。河上除了商船,漸漸也能看到些大戶人家的畫舫,四面垂著薄紗,被河風揚著。裡面人影幢幢,絲弦之聲隱隱,想是攜了家眷出來消夏。
離珵瞧青羽臉頰紅撲撲,鼻尖也有微微的汗意,領著她到了一處渡口,已有一舟畫舫泊著。船上的侍者忙迎上來,「離主事,船已備好,箱子也都裝妥了。」
「這裡也有你的船?」青羽訝然,她雖知離珵在京中除了書院,也經營著許多商鋪,卻不曾想,在京郊的小鎮里也有。
離珵扶著她上船,「再遠的地方也有,書院常年在民間購書,除了陸運的馬車,自然還有水路上的船隻。」
青羽四下瞧了瞧,果然在船艙的角落看見書院的標記。艙內裝飾雖不華麗,但陳設無不凈雅,好似浮在水面的禪林雅舍。案上燃著她最愛的沉香,四周檀香木的格窗敞著,涼風習習。
船行緩平,與河上的川流不息的各色船隻擦身而過。行出沒多遠,忽聞外面一陣鶯歌燕語笑語晏晏。
青羽抬頭一看,窗外一艘精美的樓船,並頭而行。船上隱隱可見一群女子的身影,香脂雲鬢,好不熱鬧。「怕是京中貴女出遊呢……」一旁佩兒出聲道。
忽聞一女子出聲喚道:「那邊可是離公子的船?離公子可在船上?」
青羽一愣,見離珵的表情微微有些局促,他為她斟了茶,「我去看看,可能,遇上認識的了。」
離珵到了船頭,出聲喚他的是為侍女,見他出來又道:「果然是離公子!我家小姐想邀公子過來喝茶。」
離珵微微欠身,「離珵公務在身,恐怕不便。」
片刻,見那船頭水晶簾撩起,裊裊娜娜出來一群女子,釵環玉佩琳琅不絕,一看便知是京中望族人家女子。領頭的著小袖綠綺衫,系淺紅紗長裙,黃地印花紗帔子隨風搖曳,盈盈福了福,「離公子,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離珵忙道:「原來是裴姑娘,離珵眼拙了。只是,今日的確公務在身……」
「公務?我們姐妹幾個,明明看見公子的船艙里,坐著位模樣生的極好的姑娘。敢問公子的公務究竟是什麼?」那一群鶯鶯燕燕立時笑成一團。
船艙里的青羽有些個納悶,素聞京中名門望族雲集,卻不知這些貴女竟都是如此落落大方毫不避嫌。一旁佩兒抿嘴笑道:「這些個姑娘,多是朝廷武將參軍都尉的貴女,不僅言辭達雅,性子卻也是爽朗。今日大約都是來看這司寒神的祭祀,因不在京中,也就不避諱什麼了……」
「她們都識得離……主事么?」青羽眼瞅著她們在船頭談笑。
「那是自然,」佩兒又為她添了新茶,「我們主事可也是京中四公子之一,雖不入仕途,可是多少閨中女子的心儀之人……」話未說完,覺著不妥,忙忙止住,「誒,那個,我去取些點心,姑娘是不是有些餓了……」說罷匆匆退了出去。
青羽憶起方才離珵塞入袖中的信箋,彷彿也是女子的筆跡……一時神思有些恍惚。
「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適?」離珵什麼時候已回到了面前,她竟未覺察,忙回道:「沒,沒什麼,可能是有些熱。」說罷取了手邊的扇子,認真扇了幾回。
離珵笑得有些古怪,「既然你喜歡我的扇子,那就贈與你了。」
青羽這才發現手裡拿著的,正是他平素不離手的扇子,臉一紅,急急忙忙放回桌上,「那個,其實也沒那麼熱。你不是要過去喝茶么?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我其實一個人待著也沒什麼的……」
嘀嘀咕咕說了半天,覺著他沒什麼動靜,抬眼一看,他正望著自己,眼眸深處濃濃的笑意。她的臉越發的紅起來,急急起身欲離開,已被他捉進懷裡。她大急,「外面這許多人……」轉頭一看,四下的格窗不知何時已全都掩上,只船頂一扇小窗開著,水波的影子,在身邊瀲灧。
他將她的臉轉向自己,「你是吃味了?」
她只覺得臉燙的厲害,這天著實熱的厲害……正想著,他的氣息已將自己的唇齒間攻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