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妙目
青羽辭了長亭,獨自回到院中。剛進門就被人一把拽住,抬頭一看,舒窈眉眼裡全是深意,「嘖嘖,受個罰還有山主親自接送,看來我也得時不時犯個事……」
「你若是犯事,估計直接吊在隱修堂里,鞭子伺候百十來下……」青羽這才注意到舒窈身後還有一人,桃紅衣衫櫻草裙裳,豆青色的絲絛俏皮地擺動著,不覺出聲問道:「這位是……」
「我叫公儀瑤風,新來的。」那姑娘走到跟前,大大方方道。
「你叫她瘋丫頭就行了,才沒來幾天,女院那邊已是雞犬不寧……想比之下,我真算是老實的……」舒窈連連搖頭。
青羽揪了揪舒窈的耳朵,「你叫老實,那天下真沒老實的了。哪裡看得出你是大戶名門之後啊……」擠兌完舒窈,走到公儀瑤風的面前,「我叫青羽,以後有什麼能幫上的,儘管找我。」
瑤風抿嘴一笑,「聽說了,幾位主事的掌上明珠,果然氣質不俗。」
一旁舒窈見她二人笑語晏晏,上前道:「對了,青羽,你可聽說昨日你師父講堂上的趣事?」
青羽愣了愣,「不曾啊,被關了三天就去紙坊幹活了。」
「昨日你師父原先打算說的是月賦,下面坐了個滿滿當當,除了書院里的,還有好些外面專程趕來的。有幾位在山下已住了好些日子,就為了聽這一堂。結果沒講幾句,你師父忽然就不說話了,抬眼看了回外面草長鶯飛陽光和煦。坐在下面的都跟著轉頭去看,看了半晌沒看出名堂。再轉眼,你師父已經走出門外,只丟了一句,十日之後,亥時,蓼風軒中庭,再接著說……」舒窈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端了茶盞起來潤潤喉嚨。
青羽忍著笑,「師父好久沒這麼任性了……」
「任性?」舒窈一口茶差點噴出來,「下面那許多人,過了半晌沒回過神,住在山下的又急急忙忙回去,再付幾日房錢去了。」
瑤風磨磨蹭蹭到了青羽身邊,「那個,青羽,你不是和這院里的都熟嘛……要麼,那天偷偷領我們去看看熱鬧……」
青羽為難道:「女院每日戊時落鎖,更別提混到這裡來了,萬一被發現,那些個責罰……」
舒窈也上前,二人一左一右地扯著她的袖子一頓搖晃,「我們一定小心,男扮女裝,絕不會被發現……」
青羽拗不過她們,只能暫且點頭允諾。看著時間不早,趕緊送了二人出去。
坐進屋裡剛喝了口茶,猛地想起今早搬進鄰院的雩歸。方才被舒窈她們一鬧,竟忘了個乾淨,也不知這位監事住的可舒服。當下急急忙忙入了旁院,房門虛掩著,她想也沒想,推了門就踏入房中。
雩歸就坐在屋子當中,不僅坐著,還坐的十分舒服。一雙腳高高翹在案上,手裡捧著書卷翻看,樣子卻是百無聊賴。與早前的謹慎拘束,判若兩人。見青羽進來,似是愣了愣,才緩緩將腳放下來,坐了坐正。
青羽笑嘻嘻走到跟前,在案邊坐下,「住的可習慣?我今日可是累壞了……」邊揉著肩膀,邊細細看了一回這位新鄰。姿容清秀,不過二十不到的樣子,眉宇間卻帶了幾分散淡不屑。看久了,倒覺得更像個清雋的公子。然而額間那個淡淡的印記,形如水滴,看著卻有些渺渺落落。
星回抬眼看她怔怔瞅著自己,眉心皺了皺,「很好看么?」
青羽認真地點點頭,「不過是覺得雩歸姐姐的風姿很是特別……」
星回在心裡哼了一聲,眼神飄開了去,雩歸這名字聽著彆扭。
「只是你這額間……」青羽嘴裡嘟囔著,雩歸一抬頭,她人已經湊到了面前,指尖竟已撫上了自己的額頭,「這是胎記么?」
雩歸猛地起身,她站起身竟比青羽高了半個頭,一股迫人的氣勢平地而起,青羽楞了楞。雩歸冷冷道:「你是不是忘了,我緣何來這裡?」
青羽後退了半步,垂了腦袋,「是青羽唐突了,謹聽監事教誨。」心裡不免狠狠掐了一回自己,隱修堂的人豈能隨意親近……
雩歸坐回案邊,抿了口茶,「你回屋去,往後沒有我傳你,不可擅自過來。」
青羽急忙點頭應諾,退了出去。
雩歸一盞茶方湊到嘴邊,青羽又抱了一堆東西跨進門來,「雩監事,雖是早春,夜裡還是涼的。我取了些銀屑炭過來……」嘴上說著,手上已忙著將別春爐燃起。爐底因是鋪了香料,不多時香氣氤氳,暖意四散開。
星回細細聞了聞,倒不是凡世俗氣的香料,皆是循著節氣收的花木,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青羽見她似神色緩和,抹了抹額頭的汗,將手中炭灰在臉上蹭了幾道,「雩監事,有什麼事只管吩咐……」說了一半,看到雩歸嫌棄的目光,接著又將下巴沖著大門點了點,她急忙收了聲,退出屋子去。
到了外面不免嘆了口氣,原以為院子來了人,可以熱鬧些。接著又嘆了口氣,如今看來,不但沒熱鬧,言行舉止反倒需格外小心些。
次日一早,青羽哈欠連天地進了紙坊,文澄心不在。一位領頭工匠說管事留了話,讓她曬紙。青羽一想到不用再碰冰涼刺骨的泉水,滿心歡喜,腳步輕快地進了曬紙的前院。
今日日頭高照,著實是晾曬的絕佳日子。院里的工匠已經在忙碌,剛撈出不久的紙被貼在直立的木板之上,用特殊的工具由上而下輕輕刷平,逼出水份。之後再掛上竹竿晾曬。活兒沒太大難度,她很是賣力,和身邊的工匠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快到正午時分大伙兒都去房裡用午膳,青羽獨自去井邊取水,打算洗凈手上的紙漿。
井台邊有一個女子,正吃力地從井裡拎水出來。青羽快步上前,接過井繩,「我來幫你。」
水拎上井台,那個女子抬起頭感激道:「謝謝這位姑娘。」
青羽這才看清楚她的長相,不覺一呆。她一直以為舒窈很美,采蘩更是絕色,然而在這位女子的面前,卻是生生差了一截。
眉眼鼻唇其實並不算十分精雕玉琢,卻勝在柔美旖旎,青羽歪著腦袋想不出合適的比喻。忽而風過,滿院如雪的宣紙無聲飄蕩,堅潔如玉,細薄光潤。青羽頓時瞭然,豈不正如這滿庭的芳華?
那女子見她久久不語,也不惱,微笑著問道:「姑娘聲音聽著陌生,可是新來的?」
青羽急忙點頭,那女子卻恍若不見,面帶笑意望著自己,彷彿仍然在等著她的回答。
青羽忽然地心驚,細看之下,她一雙妙目如星般璀璨,卻是直直穿透了自己,並無定處。
聽不到青羽的應答,那女子莞爾一笑,「姑娘莫要見怪,雲棲很早以前就看不見了。」
青羽這才醒過神來,忙忙上前握著她的手,「雲棲姑娘真是抱歉,我並不知情,還望姑娘原諒。」
雲棲微笑,「有什麼可怪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青羽,我住在書院裡頭,小時候來這裡玩過一次,之後就再沒來過。」
「昨日就聽說坊里來了位神仙般的妹妹,原來就是你。若不嫌棄,可願喚我一聲姐姐?」雲棲眼含微笑。
「姐姐?」青羽喃喃自語,自小便是在四位師父師叔身邊長大,周圍親近的女伴就那麼幾個,也不常常見面,從沒有過姐姐這般親昵稱呼,聽起來就溫暖而美好。眼前的女子溫潤如水,讓她覺得心中忽然充盈了滿滿的情緒。
雲棲反手握住青羽的雙手,「怎麼樣?青羽妹妹?」
青羽聽她喚自己妹妹,眼眶熱熱的,一把摟住雲棲,連聲喚道:「姐姐!姐姐!」雲棲被她晃得幾乎站不穩腳。
「住手!」青羽身後一身怒喝,把她嚇了一跳。鬆手轉身一看,卻是文澄心,眉眼間怒火滔滔。這人原本就不怒而威,如此更加可怖。
「文管事誤會,我與雲棲姐姐相談甚歡,並無惡意。」青羽急忙解釋。
「井台濕滑,她怎經得起你如此搖晃!」青羽覺得他眼中怒火下一刻就要噴薄而出。
「澄心……」雲棲輕聲喚道。
雲棲的聲音並不高,青羽卻見那文澄心臉上滔天的怒火,居然瞬間消融,只痴痴地望著雲棲,語調急降,溫言道:「你沒事吧?」
「哪有什麼事?青羽妹妹古道熱腸玲瓏可愛,我喜歡的很,剛認作我的妹妹。」雲棲面上神情嬌俏,一雙妙目不失絲毫光彩。
「只要雲棲覺得好,那便是好的。」文澄心出氣都很小心,彷彿一陣風就把她吹走了。
青羽目瞪口呆,一個人的變化能這麼快,彷彿還在葉采蘩之上。
雲棲輕輕拍拍青羽的手背,「別發愣了,去用午膳吧。」
青羽覺得面前倆人都能看入人心,甚是厲害,繼而想到從此有個溫柔漂亮的姐姐,又歡欣不已,牽著雲棲的手便往屋內走去。
二人自午膳到下午的活計形影不離,直到書院侍者來接青羽,話就不曾停過。若不是侍者阻止,青羽打算當晚就住在紙坊,與雲棲同榻而眠。
回書院的路上,再一次遠遠看見長亭,身邊侍者又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長亭見她今日神情雀躍,哪有半分疲倦的樣子,剛要出聲詢問,她已嘰嘰喳喳說開來。
「今天太高興了,我有個姐姐了!」青羽的長發有些凌亂,幾縷黏在光潔的前額,面頰上粉潤清透,彷彿晨曦間最柔美的那道顏色。
他瞅著那顏色,想著手邊剛收的杭州雀舌,只怕亦染不出這極美的胭脂色。微笑道:「讓我猜猜,可是雲棲?」
青羽頓時泄氣,「怎麼一個兩個三個都懂得識心之術,好生沒趣。」
他不由愣住,識得你心卻非自己祈望,卻要佯裝不知,仍然心存期盼。這般無望卻不忍放棄,那麼多的歲月惶惶而過,是否不如不知。
青羽見他忽然默然不語,眼裡分明的傷痛,愣了一愣,「怎麼?可有什麼不好?」
長亭壓住翻騰的心緒,「沒什麼不好,雲棲是位很好的姑娘。雖然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卻是少有的聰慧與淵博。」
青羽聽著有些彆扭,「看來雲棲果然是惹人喜愛,那文管事見了她,話也不會說了。原來,山主也是很賞識她……」
長亭一愣,體味一番不覺心頭一喜,笑意滿滿,「有何不妥?」
青羽仍然抖不開沒來由的一些莫名情緒,目光飄開了去,遠遠落在路的盡頭,「也沒什麼不妥,我姐姐自然是最好的,自然人人見了都喜歡。」
他的笑意更甚,伸手將她的手握住。青羽一驚,緋色迅速地爬上面容直抵額角,低垂著腦袋,不再敢看他。
「今日可是晾紙了?」他溫言道,「紙漿雖無甚毒性,浸久了,也很傷手。」說罷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倒出透明膠狀的藥膏,細細抹在她的手上。
青羽只覺得他溫暖的指尖所過之處,原該是清涼舒適,卻反倒熱辣辣地燒起來,心中不覺狂跳。
許久他才鬆開她的手,兩人比肩而行,山中暮色沉沉而下。
山間靜好,唯他二人腳步聲細碎,青羽忽道:「雲棲的眼睛可能治好?」
長亭靜默片刻,「你可仔細看過文澄心的眼睛?」
青羽愣住,腦海中,文澄心的眼睛慢慢浮現,也是同樣的恍若星辰,和雲棲的眼睛那樣的想似,彷彿可連成一片絕倫夜色。青羽不太明白這樣荒唐的想法從何而來,卻又猛然覺得想清楚了什麼,一時呼吸困難起來。
「文澄心的眼睛就是雲棲的眼睛?」青羽很艱難地發出聲音。
長亭望向遠處,餘暉點點散盡,「文澄心因為眼疾而失明,雲棲把自己的眼睛給了他。」
「可是,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麼美.……」
「蒼雩留住了她的眼睛,雖然不再能看見。」
她忽然想到文澄心在面對雲棲時,萬般不舍而溫柔似水的眼神。彼時她覺得有趣,此刻,只覺得眼眶發熱。
「傻傻地哭什麼……」長亭用指尖小心抹去她眼角的淚。
「我想治好她的眼睛。」青羽抬頭望著他。
「那你在講堂上,就不能睡那麼香了。」長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