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貧賤少年
在照南的記憶中,曾經沿著一條河流奔跑,一條柔順清澈的河流。一直向西,向著小橋鎮的方向,沿著冬天烏黑的河岸。北風呼嘯,天地一片蒼茫。在他的視野中,南方,燕子飛來的地方,有一片連綿且黝黑的山在河道的另一岸與他相互遙望!後來,照南在回憶愛情時,嘴角會不經意間揚起。他想他當時是幸福的,他在那個孤寂的歲月中體會到了她的憂鬱和善良,就像兩條流浪狗的相遇!
那時候的照南才15歲,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青澀的時期。照南長得很敦實,頭髮被爺爺剃的短短的,有些虎頭虎腦。父母沒有文化,更缺乏見識,於是給他起名叫楊二虎。他還有一個姐姐,名叫「大女兒」。後來,本鎮的牛醫生看到虎頭虎腦的二虎后兩眼放光,遂好心的給他起了一個文雅的名字「楊照南」,按牛醫生的解釋是取自太陽升起,照耀南方之意。「大女兒」已經嫁人了,自己過得並不好。丈夫好喝懶做還賭錢,地里的活沒人干,有時都沒吃食了。為了女兒和孫子,父親楊長征往往會裝上幾袋土豆和小麥讓照南或自己用騾子馱了去。照南很喜歡小外甥,每次去都捏著小傢伙的小臉蛋,掰開他白嫩嫩的嘴看看有沒有長出新牙,聽小傢伙用稚嫩的聲音叫一聲「舅舅」。然後聽姐姐嘮叨一陣,啃一個剛烙的白麵餅子才趕騾子回去。照南陽光、幽默、愛開玩笑,彷彿在他的身上沒有辦不到的事,心裡也沒有解不開的結。
只是你若仔細瞧,他的眉宇之間那一縷若隱若現的憂鬱破壞了整個布局,就好像一隻精美的瓷器有了一道裂紋。
在無人的時候,他變了,很冷,眼神是被凍結的西漢水,眉毛蹙成冰疙瘩。這時的他很沉默,一個人坐在打麥場,殘陽似血,灼燒著他的視網膜。他整個人深沉的猶如落鳳鎮的那座野豬嶺。在寒風與落葉中顯得那麼料峭,那麼堅韌。那在人前壓抑的冷意一旦毫無顧忌的釋放,會驚飛覓食的飛鳥,會讓關心他的人望而卻步。誰能知道,在他人面前強顏歡笑並非真正的自己,撤下虛偽的面具,遍體鱗傷的他才最真。
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是啊,生活依舊,哪管春風幾度,燕子來去!
照南出生在漢源縣落鳳鎮的一戶農民家庭。父親常年卧病在床,母親先天性聾啞。家中沒有收入,無法供養兩個學生娃。懂事的「大女兒」主動輟學,把機會讓給了弟弟照南。幼小的照南在心裡暗暗發誓,收拾起以前的膽小懦弱,在學校勤奮苦讀,回到家又從父親手中接過鋤頭。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考個好成績,只有這樣才能戰勝命運。為什麼這樣說?因為在某個晚上,虛弱的父親拉著照南的手說:「娃,家裡的情況你清楚,能考上高中你就繼續念書,考不上的話,那就上山幹活去,等過幾年,給你討個媳婦,我也就安心了」。一聽這話,照南的腿哆嗦著,打了個冷顫。他放佛看到20歲的自己每天趕著黃牛上山,躬耕隴畝,面朝黃土背朝天;家裡有一個強壯的妻子和一群穿開襠褲髒兮兮的孩子叫他」爸爸」。
從那以後,他更刻苦了。穿著打滿補丁的褲子和花布書包每天奔波在上學的路上。面對同學們的嘲笑輕視,他沒有計較,只是在心裡鼓勁、吶喊。「我怎麼會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呢?莫欺少年窮!」他如是想。
不過他在後面還是和同學打架了。原因是那小胖子嘲笑照南的媽媽是個啞巴。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照南不管不顧的撲了上去,像一隻發怒的小老虎,一頓胖揍,打的小胖滿地找牙。雖然,被老師罰站了,被小胖墩的父母找上門了,可是他不後悔,也不分辨。只是陰森森的對他們說:「誰敢侮辱我媽,我要他的命!」大丈夫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
第二天小胖帶著幾個狐朋狗友對他敬而遠之。
「如此甚好,這樣的人就該胖揍」他看到后不為所動,以後只要不惹到他就行。於是,他成了學校和班上的另類,每天放學,他都一個人走,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流浪狗。他不想看到同學們傷人的眼神。由於父親的木訥,母親的聾啞和智力,照南總感覺自己的生命缺少一種東西,當這次和小胖打架小胖的父母護犢子般堵上門時這種感覺尤其強烈。只是幼小的心靈無法分辨出那是什麼,只是很渴望,很渴望。他曾經一個人躲在屋裡哭過。直到有一天,他知道了。
一個仲夏的午後,晴朗的天空忽而烏雲滿天。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啊。
快放學時,校門口已經站滿了焦急的家長。
「哎,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照南看著窗外暗自搖頭,像這樣的天氣他還真不怕,哪會需要什麼傘。實際上他這是在找心理平衡呢,他家裡壓格兒就沒傘,他都習慣了。五顏六色的雨傘在雨中更顯嬌艷奪目,照南知道這裡面沒有一把是屬於他的。
「哈哈哈,你看,傻子!」
他像往常一樣,繫緊鞋帶,準備飛奔回去。就聽到周圍一堆人在放聲大笑,小胖墩的父親更是笑得誇張,還不時地指指點點,他經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也湊了上去。踮腳一看頓時滿面怒容。你道為何,那是因為被眾人嘲笑的是照南的媽媽。他撥開眾人,走了過去,照南媽一看到兒子,不顧瓢泊的大雨將一截白塑料紙蓋在了照南的頭上。她是啞巴,說不出話,只是「咿呀」指個不停,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照南畢竟還是個孩子,再也受不了了,一把打掉媽媽的手,衝進了雨中……
回到家,他心裡焦急不已。又開始擔心媽媽來,就站在門口等,衣服濕著都不知道。父親問話也隨便支吾幾聲。
雷雨快停歇時,媽媽回來了,全身濕透,臉被凍的烏青,渾身打著哆嗦。將藏在懷裡捂得干烘烘的書包遞給照南。照南再也忍受不住,死咬著牙,任由眼淚布滿臉龐。他被媽媽無聲的愛給感動了,他忽然感覺內心一輕,像是心裡有一道沉重的枷鎖被撕去。「擁有這樣一個媽,何嘗不是一種幸福」。那種毫無雜質的母愛讓照南的臉上悄悄爬滿了笑容。遠方的天際,烏雲已經散去,一道彩虹直貫南北。
苦心人,天不負!在今年的中考中,照南很乾脆的拿了個漢源三中的第一名,704分。這要是放到整個縣城,那也是排名前10的。公布成績后,落鳳鎮的老老少少都在猜測這個楊照南到底是何許人也?
消息傳來時,照南正在和父親犁地。鄰居家的默然小丫頭跑到地里氣喘吁吁的說:「快回去吧,二虎哥你考上了,還考了個第一名,這會班主任都來了」。
父親臉上很有光彩,一片酡紅,好似已經醉了。嘴裂到耳朵上,露出了滿嘴的黃牙。父子倆經過一陣子的喜悅后,坐在新收割的麥茬上不發一言。照南看著父親從兜里掏出一疊紙片,又從一個摺疊的洗衣粉袋裡捏出幾根金黃的煙絲,放在紙上攪勻后熟練地捲成一個煙捲,用舌頭一舔,點燃后就抽了起來。過了一會,先是父親開口:
「學費得多少?」
「200多吧」
「要這麼多?」父親一聲驚呼。在他眼中這確實太多了,家裡只剩下幾十塊錢,按這幾年的行情,去外面打工,一個月能拿到一千多塊錢。
「趕明兒,我就去礦上」
「好吧!」照南答應了。可是想到父親的腿。母親已經住院做了兩次手術,花光了家裡的積蓄,要是父親再倒下,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要知道他今年才15歲啊,能幹什麼?
「不對,我不能讓父親去,我都15歲了,對,我自己去,呵呵!」照南一邊合計著,一邊和父親往家趕。走到門口,就聽到院子里人聲鼎沸。班主任正蹲在一顆石頭上,旁邊圍滿了鄰居。見這父子二人回來,都一個勁兒的誇讚照南。有說照南爭氣的,有說照南懂事的,有說照南家祖墳冒青煙的,還有人摸著山羊鬍信誓旦旦且神秘兮兮的說:「這娃從面相上看,將來前途遠大,貴不可言吶!」班主任則一直強調他的慧眼識英雄。他們在消滅了照南家的那隻下蛋的老母雞后,笑眯眯的走了。
過了幾日,照南約上兩個同村的好哥們「圓圓」和「楊文華」偷偷給家裡留了信,去了礦山,去給自己掙學費。「圓圓」人如其名,臉長得圓圓的,像一隻蘋果,笑得時候眼睛眯著。「楊文華」,他爸給他起這名字算是白瞎了,平常大大咧咧的他滿嘴跑火車,屬於一言不合就砍人的那種。三個小夥子坐在去礦山的車上興奮的談論著,根本不知道前路上有什麼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