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讓他走
我下了飛機,搭乘兩個小時的客車,回到闊別已久的小縣城,已經到了黃昏時分,夕陽給一切鑲上了一層金黃。
下班回家的人行色匆匆,穿過人群,走上回家的街道。幾年前就半死不活的蛋糕店還在,燒烤攤的胖大嬸又胖了幾分。男老闆還是那麼瘦,卻又十分嫻熟輕巧地把煤氣罐子,炭火爐子安置整齊。他們兩口子,忙著擺攤並沒有注意到我。
多年以來,我和林鑫是這個小攤的常客,夏天的時候我們姐弟倆經常在這個小攤酣暢淋漓地吃著小龍蝦,無所顧忌地談著明星們的八卦,曾經互相講述對心儀目標的那份神魂顛倒。
轉過街角,就是碧波蕩漾的文明湖,就是魂牽夢繞的家。人生得意時,最容易忘記這個地方。今天,帶著滿身的傷痕和疲憊,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家,只想躺在它的懷裡靜靜地歇息。
推開家門,老爸木然地坐在陽台上曬太陽。看到我走進來,他的眼神突然放了光,費力地站起來,詫異地問,「小楓, 你怎麼回來了啊?」
「小楓她媽,閨女回來了,你快出來給她做飯!」爸爸習慣性地沖他們的卧室喊了一聲,猛然意識到媽媽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再也不可能喜顛顛地出來迎接她心愛的閨女,爸爸一行濁淚潸然而下。
我見此情形鼻頭也是一酸,快步跑過去,一把摟住老爸,「噗通」一聲在他面前跪下,伏在他的膝蓋上飲泣不已。
我惶恐地向爸爸呈上厚厚的一大疊紙張,我在上面洋洋洒洒寫了幾千言,一五一十地向爸爸坦陳了自己在s城所有的荒唐經歷,準備接受爸爸給我的任何處罰。
爸爸一生正直,觀念保守正統,我這些離經叛道的行為一定會帶給他毀滅性的打擊。我真是不孝!
爸爸看完了我寫的自己在外面一年多來所發生的事情,起初氣得渾身顫抖,手掌高高地舉起,似乎馬上就要扇到我的臉上了。我把臉朝著爸爸手掌的方向,不偏不倚地仰著,心甘情願打算承受他的手掌和拳頭,我這是該打呀!
爸爸的手掌在半空中僵持了許久,最後輕輕地落下來,頹然地嘆息一聲,「唉——」
他心疼地將我從地上拉起來,聲音哽咽,「我可憐的小楓,你受苦了!」
爸爸一生清廉,為人正派,把名聲和臉面看的比生命還要寶貴,我的所作所為比小時候逃學惡劣千百倍,無疑是活生生打了他的老臉,丟人的份夠得上沉到文明湖淹死了。爸爸一定是氣惱我的,一定恨不得甩我幾個耳光,可他終究心疼他的女兒,寬恕了他不成器的女兒帶給他的恥辱。
我埋首在爸爸的膝頭,無聲地流淚,羞愧,傷懷,各種情緒交織在心頭,酸澀不已。
「過去的就不要理會了,活在當下吧!」爸爸撫摸著我的頭髮,拍了拍我的後背,「回來了就好,你就在家好好陪陪我這個老頭子吧!」
接下來的日子平淡而又充實,我收拾收拾屋子,給老媽掃掃墓,給神智恍惚的老爸做做飯,去陪陪年邁的老外婆。我以為日子就會這樣慢慢地過去,有一天,家裡來了幾位不速之客,打破了這些表面上的平靜。
那天下午,我正赤腳坐在文明湖邊,慢悠悠地晃著小腿,獃獃地看水中的小魚在金盞蓮中快活地穿梭,無意中抬頭瞧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是張清。
我下意識地站起來,鞋子也顧不上穿,頭也不回地奔回家,緊緊地閂上房門,任他在外面不住地低聲喚,「小楓,你開開門!」
我屏住呼吸,默不出聲,硬著心腸望著窗外的斜陽,臉上水漬一片。我不停地用手抹,怎麼也抹不幹凈。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些錐心蝕骨的傷痛,原來它們一直都沉澱在那裡,稍微有一絲風吹草動都能在我心裡翻起滔天巨浪。
「哪裡來的登徒子!」這是表哥的聲音,怒火衝天,「我叫你欺負我妹妹!」
「啪」的一聲脆響,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接著是一頓拳打腳踢。
我沒有聽到張清絲毫反抗的動靜,他大概是存心來這裡找打的吧,以他的身手,十個表哥都不是他的對手。
表哥想為我出氣的心思已經揣了很久了,自從在s城目睹了我悲痛欲絕的慘狀,他就心存疑惑。我回到老家以後,他從我爸的口中聽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當時就要趕到s城找張清算賬。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張清今天主動送上門來,表哥逮著機會當然要好好地發泄一番才解氣。門外只聽到噼里啪啦的擊打聲,張清半點悶哼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林鑫這是不在家,他要是在家,以他護犢子的性格,鬧出的聲勢會更大。
「算了,冰華!」半晌,我聽到爸爸出聲制止了表哥。
「妹妹,哥哥替你揍了這個沒良心的小子!」表哥在外面敲我的房門,「你還要怎麼出氣,你告訴哥,哥都替你去做!」
我虛弱地靠在門背後,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張清這個人,我已經不想與他發生任何一點瓜葛了。
「親家,清子他作孽,的確該打!您看這打也打了,能不能讓小楓出來和他見一面?」這是一句柔和的女聲,言辭懇切,身段放的極低。
看來張清是有備而來,連婆婆都從國外趕回來了。
「這個我不能做主,這要看我女兒的意思!」爸爸不卑不亢的聲音響起,略微帶有幾分疏遠。
「小楓,我是媽媽,你能給我開開門嗎?」門外一陣「篤篤」的敲擊聲,接著是婆婆溫和的詢問。
我思忖了片刻,從門底下塞出一張條:讓阿姨進來吧。
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婆婆也是不遠萬里而來,我不可以過於失了禮數。但我既然已經存心與這一家人撇清關係,那句「媽」無論如何我是叫不出口了。至於其他我不想見的人,就不必再牽牽扯扯、藕斷絲連了,那實在是多此一舉,無端地自尋煩惱。
婆婆推門進來,上前一步將我緊緊摟在懷裡,滿懷歉疚,「小楓,清子這小子太混賬了,讓你受苦了!媽媽給你賠不是了!」
婆婆的懷抱溫暖,對於剛剛失去媽媽的我來說,彌足珍貴,我很貪戀的。我忍住繼續擁緊的衝動,拘謹地退開幾步,靦腆地用手絞著衣襟。
婆婆依然頭髮梳得紋絲不亂,儀態優雅端莊,自有中年婦人雍容華貴的天然氣度。我只是覺得滑稽,當我們名正言順做婆媳時,尚且只能隔著冰冷的屏幕說話,現在婆媳緣分已盡,卻又促膝相談了
婆婆慈愛地望著我,眸光里散發出殷殷的期盼之光,「小楓,俗話說,允許人犯錯誤,也允許人改正錯誤。你能再給清子一個機會嗎?」
我倔強地搖搖頭,眼中水霧氤氳,「讓他走吧!」
我下決心與他分道揚鑣的時候,半點欲擒故縱的意思都沒有,更沒有存與他破鏡重圓的幻想。一塊鏡子破碎了,即使勉強再粘合在一起,總會有裂縫存在,繼續維持一段瑕疵斑斑的婚姻有什麼意思呢?
張清這個人,我要不起,也不想要了!
「你們再無和好的餘地了嗎?」婆婆一臉失望,不甘心地再次詢問。
我神情寡淡,用牙齒咬緊下唇,木然地擺擺手。
「小楓——」張清大約在門外猜中了我的心意,掙脫開表哥的阻攔,打算往我的房間沖。
「你還不死心?難道還沒有被打夠嗎?」表哥進來將我的房門「碰」地一關,扯著脖子朝門外的張清吼,「我妹妹說不見你就不見你,你趁早滾蛋!」
「阿姨,你們走吧,不要再來打擾我妹妹了!」表哥氣鼓鼓地走到婆婆面前,代替爸爸出面下逐客令了,「我們高攀不起!」
「親家,你看……」門外一句渾厚的男聲,原來公公也過來了。
「親家這個稱呼就免了吧,我們擔當不起!」爸爸的語氣依然不咸不淡,拒絕的態度不容置疑,「我就懇請各位放過我的女兒吧!」
婆婆一家執意要去祭奠媽媽,爸爸拗不過他們的心意,就叫表哥帶路過去了。我至始至終躲在房裡沒有露面,與張清也沒有半點言語交流。
既然決定分開,就分個乾淨利落吧,這樣對大家都好。
我當晚就被外婆接回了老家,她對我極端放心不下,只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我稀里糊塗開始進入晨昏不分的混沌狀態,有時候會尋一個天高氣爽的日子,懶洋洋地躺在媽媽的墳頭,思想放空,靜靜地看天上的白雲悠悠地漂浮,看地上的黃牛津津有味地吃草。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總是大舅將我背回家。
偶爾,外婆晚上會帶我去唐叔叔的蒿台寺燒香。我在寺廟裡給我的寶寶和媽媽分別供了長明燈。我經常擎一燭長香,匍匐在地上長跪不起,念念有詞:大慈大悲東極青玄上帝太乙尋聲救苦大天尊……
思念,如螞蟻嗜骨……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於是常常做夢,媽媽常常在我的夢中溫柔如水地望著我淺笑,什麼也不說,但我真切地感受到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著我們,默默地佑護著她的親人。
我每次都想在睡夢中問她:媽媽,你在那裡有沒有遇到我的寶寶?你們祖孫是否一切安好?但每次沒有等到媽媽回答我,我就驚醒了,枕邊一片潮濕。
我於是再到蒿台寺里對著觀世音菩薩長跪不起,祈求天國沒有辛苦,沒有疾痛,祈求親愛的媽媽和寶寶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