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最長的一天（二）
14：31
太陽很曬，就連偶爾吹過的風都是冒著熱氣的。
林坤拿下墨鏡，用紙巾擦了擦因為汗水浸染而顯得有些油膩的臉龐，隨即又快速地戴上了墨鏡。
在這棟熟悉而又陌生的居民樓樓下徘徊了一多小時有餘了，然而林坤心中的猶豫之心卻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減半分，甚而不減反增。
他在青石地面上來回踱著小步子，陡然下了決心，但每當抬頭看向前面的樓梯，他的雙腿就像灌了鉛似的重若千鈞，怎麼也邁不動步了；眉毛緊緊皺成一團，他的臉上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痛苦與掙扎之色。
內心很焦慮，林坤的腦子卻異常地清醒起來，於是他開始思考一些這十幾年自己不願輕易觸碰的問題。
現在，從尚存的良知和道德觀念出發，進行反思，林坤也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私德有虧的陳世美，儘管當年之事他也有難言的苦衷，儘管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但……現在解釋還有什麼用？
事情已經過去了，已經過去了十八年，十八年……讓林坤神情一陣恍惚。
自己到這裡來到底是為什麼？還有愛？打算再續舊情，重新做個好丈夫，做個好父親？還是因為這如山似海的愧疚已然變成難以擺脫的心魔，而自己只是單純想過來解決這心魔？
這種拷問似乎有些多餘了，其結論已不待言而自明。
他林坤，在背叛一段感情的同時也收穫了另一段感情，在這飽受折磨的十八年他重新有了新的家庭，有一對深愛他的老婆和女兒，而他，同樣也深愛著她們。
為一段已經背叛過的感情重新背叛另一段完好無缺的感情，但凡一個不曾偷逃智商稅的正常人都不會做出這種愚蠢至極的決定吧？
世上有兩樣東西不可直視，一是太陽，二是人心。
這一刻，林坤有勇氣直視頭頂的太陽，但卻不敢直面內心。
真相竟是如此殘酷？
自己竟是如此「卑鄙」的一個男人？
一股因羞愧而產生的恥辱感猛然侵襲了林坤，讓他如墜冰窖，又恍如置身於火爐。
離開這裡！離開這座城市！
他陡然滋生了屬於弱者的念頭，而且這念頭越發強烈，幾乎佔據了整個腦海。
然而，正應了那句話：現實遠比小說更加戲劇化。
就在林坤拔腿就走之際，耳邊突然傳來一陣剎車聲，他扭頭看去，一輛計程車停在了他的不遠處。
不一會兒，車裡出來了一個女人。
看清那女人的面容，林坤腦海「轟」地一聲。他如遭雷擊一般木木地佇立在原地，只覺喪失了聽覺，耳邊什麼也聽不見，眼前流動的空氣驟然凝固；就連呼吸，在這一瞬間，都彷彿已然停止。
……
14：34。
「就是這了，多少錢？」車子停穩后，肖紅玉習慣性地問了一句。
「三十！」司機頭也不回地說道。
「多少？」
肖紅玉提高音量問。
「三十。」
司機音量不由小了。
「三十！？」肖紅玉頓時炸毛了，
今天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是個人都能欺負老娘。
憋著氣，肖紅玉從手提包里摸了十五元紙幣，甩在前面的副駕駛座上，然後很霸氣開始放狠話：
「多的沒有。你要不服，試試看。老娘吼一嗓子，保證你這破車出不了這條街！在這裡還敢訛老娘，笑話！」
這狠話並非也不是無的放矢，肖紅玉在這條街住了十幾年，街坊領居十之八九都與她有一定的交情。再不濟，她還有一個「高貴身份」——房東！
眼前這棟居民樓便是她的產業，手下租客沒有一百也有八十。這司機要是真不開眼，只需按她所說那樣，吼上一嗓子，無論是出於利益，還是感情的驅使，這些租客都將是很好的打手。
總而言之，來硬的，在這條雙鳳街上，她肖紅玉還沒慫過誰。
女子本弱，有后則剛，做單親媽媽這十幾年，歲月的風霜早使肖紅玉的心性磨鍊得堅強不屈啦！
據說有底氣的人說話的時候是十分硬氣的。司機年少輕狂，血氣方剛那會也是混過的，現在雖然不混了，但是眼光卻是越發犀利，真硬氣還是假硬氣也能看個大概。
從後視鏡他能看出這對他放狠話的女人的神態是的真硬氣，八成真是地頭蛇！有了這個認知，他頓時服軟了：「是小弟有眼無珠，您別生氣……」拿起座位上的錢，連說：「夠了夠了。」
「哼！開門！」
「好的好的。」
把瘟神送下車，司機啟動車子一溜煙便跑沒影了。
下了車的肖紅玉嘴裡還在碎碎念地嘀咕著正往樓上走去。忽然，警覺的她腳步一頓，轉頭朝某處看去，果然那邊有個帶著墨鏡的男子正在望她這邊看。
必須說明的是，由於經常搓麻將，沒有把大量時間消耗在電視劇上和電子產品，肖紅玉的視力一直極好，所以當她在差不多三四十米的距離看到這個帶墨鏡的男子時，身體登時一顫。
「你別走！」墨鏡男子看見肖紅玉看了過來，腳步慌忙地正要離開時，肖紅玉當即大叫道。
墨鏡男子陡然止住了身形，肖紅玉斂裾裙角，小跑過去。
「轉！過！身！來！」她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聞言不動，緘默不言。
「轉過身來！！！」
墨鏡男子緩緩轉過身來，由於超大墨鏡的遮擋加之太陽光的反射，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清他的面容。
不過……世上有一種人，叫做化成灰都認得你！
「摘……摘下墨鏡。」
她顫抖地說。
他不動，他不言。
「摘下墨鏡！！！」肖紅玉用盡全身力氣大吼道。
右手顫抖著，墨鏡被慢慢摘下，林坤那張原本該是硬朗堅毅的臉上布滿了複雜的神色。
那種複雜的程度，是世上最有才情的作家，最負盛名的畫家，都無法將之生動形象地描繪出來的。
「紅玉，好久不見。」
既然說千道萬都改變不了什麼了，——尤其改變不了自己負心郎的事實。所以林坤此時很是語氣很是平靜，雖然他的內心依然波濤洶湧。
沒有道歉，沒有愧疚，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這種保持風度的平靜語氣令肖紅玉憤怒了，出奇地憤怒了。
「來人啊，欺負人啦！快來人啊！……」
她猛然大叫起來，一邊叫著，眼淚不要錢似的大顆大顆往下掉。
「呃……」
林坤睜大眼睛錯愕地看著眼前這個曾經熟悉的女人，忽然覺得，她變得好陌生……
……